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乞罢条例司常平使疏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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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月二十日,具官臣司马光,谨昧死再拜,上疏皇帝陛下: 臣蒙圣恩除枢密副使,仍屡遣陈承礼等趣臣就职。德泽汪洋,天隆地厚,非臣陨身糜骨所能报称。然臣窃惟陛下所以用臣之意,盖察臣狂直,庶几有补于国家。臣所以事陛下之心,亦不过竭其愚忠,以禆圣德之万一。若陛下徒以禄位荣臣,而不取其言,则是以天官私非其人;臣徒以禄位自营,而不能救生民之患,则是盗窃朝廷名器,以私其一身。诚恐上累陛下之至公,下丧微臣之素守。此臣所以屡违诏命,不敢祗受者也。臣伏见陛下天纵英明,励精求治,思得嘉谋,以新美天下。而建画之臣,不能仰副圣意,思虑未熟,讲议未精,徒见目前之小利,不顾永久之大害。忧政事之不治,不能辅陛下修祖宗之令典,乃更变乱先王之正刑〔正刑:正法也。〕患财利之不足,不能劝陛下以恭俭节用,乃更遣聚敛之臣,诛剥齐民。设官则以冗增冗,立法则以苛益苛,使四海危骇,百姓骚然,犹且坚执而行之,不肯自以为非也。 臣先曾止疏言不当设制置三司条例司,又言天下之事,当委之转运使、知州、知县,不当别遣使者扰乱其间。又尝因经筵侍坐,言散青苗钱不便。自后朝廷更遣使者四十余人,分行天下,以提举句当常平广惠仓、相度差役、农田水利为名,其实专使之散青苗钱。臣窃自疑智识浅短,不足以知天下变通之务;又疑因臣之言,激怒建画之臣,使行之更力,由是闭口不敢复言。今行之才数月,中外鼎沸,皆以散青苗钱为不便,然后臣乃敢发言。彼言青苗钱不便者,大率但知所遣使者,或年少位卑,倚势作威,陵轹州县,骚扰百姓,止论今日之害耳。臣所忧者,在十年之后,非今日也。 夫民之所以有贫富者,由其材性愚智不同。富者智识差长,忧深思远,宁劳筋苦骨,恶衣菲食,终不肯取债于人,故其家常有嬴余,而不至狼狈也。贫者啙窳偷生,不为远虑,一醉日富,无复嬴余,急则取债于人,积不能偿,至于鬻妻卖子,冻馁填沟壑而不知自悔也。是以富者常借贷贫民以自饶,而贫者常假贷富民以自存,虽苦乐不均,然犹彼此相资,以保其生也。今县官乃自出息钱,以春秋贷民,民之富者皆不愿取,贫者乃欲得之。提举官欲以多散为功,故不问民之贫富,各随户等抑配与之。富者与债仍多,贫者与债差少,多至十五缗,少者不减千钱。州县官吏恐以逋欠为负,必令贫富相兼,共为保甲,仍以富者为之魁首。贫者得钱,随手皆尽,将来粟麦小有不登,二税且不能输,况于息钱,固不能偿。吏督之急,则散而之四方,富者不去,则独偿数家所负,力竭不逮,则官必为之倚阁。春债未毕,秋债复来,历年寖深,负债益重。或值凶年,则流转死亡,幸而丰稔,则州县之吏并催积年所负之债,是使百姓无有丰凶,长无苏息之期也。贫者既尽,富者亦贫。 臣恐十年之外,富者无几何矣。富者既尽,若不幸国家有边隅之警,兴师动众,凡粟帛军须之费,将从谁取之?臣不知今者天下所散青苗钱凡几千万缗,若民力既竭,加以水旱之灾,州县之吏果有仁心爱民者,安得不为之请于朝廷,乞因郊赦而除之?朝廷自祖宗以来,以仁政养民,岂可视其流亡转死,而必责其所负?其势不得不从请者之言也。然则官钱几千万缗,已放散而不返矣。官钱既放散,百姓又困竭,但使闾胥里长于收督之际,有乞取之资,此可以谓之善计乎?且常平仓者,乃三代圣王之遗法,非独李悝、耿寿昌能为之也。谷贱不伤农,谷贵不伤民,民赖其食而官收其利,法之善者,无过于此。比来所以隳废者,由官吏不得人,非法之失也。 今闻条例司尽以常平仓钱为青苗钱,又以谷换转运司钱,是欲尽坏常平,专行青苗也。国家每遇凶年,供军仓自不能足用,固无羡余以济饥民,所赖者止有常平钱谷耳。今一旦尽作青苗钱散之,向去若有丰年,将以何钱平籴?若有凶年,将以何谷赒赡乎?臣窃闻先帝尝出内藏库钱一百万缗,助天下常平仓作籴本。前日天下常平仓钱谷,共约及一千余万贯石,今无故尽散之,他日若思常平之法,复欲收聚,何时得及此数乎?臣以谓散青苗钱之害尤小,而坏常平之害尤大也。 今国家每有大费,三司所不能供者,陛下辄取内藏库物以给之。彼内藏库者,乃祖宗累世之所蓄聚,以备军旅非常之用也。使其物常如泉源流出于库,无有穷竭之时,则可矣。若本皆敛之于民以实之,有时而空矣。昔汉文帝欲作露台,召匠计之,直百金。上曰:“百金,中人十家之产也,吾何以台为?”太宗时,兖王尝作假山,召僚属置酒观之,翊善姚坦独俛首不视。王强使视之,坦曰:“坦唯见血山耳,不见假山。”王惊问其故,坦曰:“坦在田舍时,见州县督税里胥临门捕人父子兄弟,送县笞挞,血流满身,愁苦之声,不可忍闻。此假山皆民租赋所为,非血山而何?”是时上亦自为假山,闻之,遽命毁之。 今陛下令薜向于江、淮为贸易,以三百万缗畀之,又散青苗钱数千万缗,其余五十万、三十万者,固不足数尔。其为露台、假山之费,不亦多乎?陛下聪明仁俭,固不减于汉文帝及太宗,然而视弃财物如粪土者,盖未知其所从来,皆出于生民之肌血耳。陛下若终信条例司所言,推而行之,不肯变更以循旧贯,十年之外,富室既尽,常平已坏,帑藏又空,不幸有方二三千里之水旱,饥殍满野,加以四夷侵犯边境,羽书狎至,戎车塞路,攻战不已,转饷不休。当是之时,民之羸者不转死沟壑,壮者不聚为盗贼,将何之矣?秦之陈胜、吴广,汉之赤眉、黄巾,唐之黄巢,皆穷民之所为也。大势既去,虽有智者,不能善其后矣。 臣窃惟太祖、太宗躬擐甲胃,栉风沭雨,跋履山川,蒙犯矢石,以为子孙成光明盛大之业,如此其美也。陛下试取臣所进《历年图》观之,自周末以来,至于国初,一千三百六十有二年,其间乱离板荡,则固多矣。至于中外无事,不见兵革,百有余年,如国朝之盛者,岂易得乎?此臣所以尤为陛下痛惜者也。 《书》曰:“民不静,亦惟在王宫、邦君室。”臣窃观方今四夷亲附,边鄙不耸,五谷和熟,盗贼稀简,是宜为天下和乐无事之时。而中外恟恟,人不自安者,无他故也,正由朝廷有制置三司条例司,诸路有提举句当常平、广惠仓使者,争献谋画,各矜智巧,变更祖宗法度,侵夺细民常产,掊敛财利,以希恩宠。非独此青苗一事而已,至于欲计亩率钱,雇人充役,决汴水以种稻及浇溉民田,及欲泄三十六陂水募人耕佃,若此之类,不可悉数。道路之人,共所非笑。而条例司自以为高奇之策,书以授常平使者,必欲行之天下,恐其兴作之不已,皆如青苗为害于民也,故小大遑遑,不敢自安。苟不罢废此局,则生民必无休息之期矣。 陛下诚能昭然觉悟,采纳臣言,罢制置三司条例司,及追还诸路提举句当常平广惠仓使者,其官员并送审官院,与合入差遣。青苗钱已散者,令州县候丰熟日催收本钱,更不取利;未散者无得更散。其常平仓钱谷,依旧封椿,令提点刑狱司管句,则太平之业,依然复故矣。兹事明如白黑,易如返掌,陛下何惮而不为也?如此,臣虽尽纳官爵,但得为太平之民以终余年,其幸多矣。苟言不足采,陛下虽引而寘诸二府,徒使天下指臣为贪荣冒宠之人,未审陛下将何所用之?不胜慺慺狂愚之诚,惟圣明裁处。臣光昧死再拜以闻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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