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言行拾遗事录卷第一


  ▼言行拾遗事录卷第一

  §公丁母忧,寓居南都,晏丞相殊请掌府学。公常宿学中,训督有法度,勤劳恭谨,以身先之。夜课诸生读书,寝食皆立时刻,往往潜至斋舍诇之,见有先寝者,诘之,其人绐云:“适疲倦,暂就枕耳。”问未寝之时观何书?其人妄对,则取书问之,不能对,罚之。岀题使诸生作赋,必先自为之,欲知其难易及所当用意,亦使学者凖以为法。由是四方从学者辐辏,宋人以文学有声名于场屋朝廷者,多其所教也。

  §公在淄州长白山僧舍(今醴泉寺)读书,一夕,见白鼠入穴中,探之,乃银一瓮,遂密掩覆。后公贵显,寺僧修造,遣人欲求于公,但以空书复之。初,僧怏然失所望,及开缄,使于某处取此蔵。僧如公言,果得白银一瓮。今人往往谈此事。

  §公遣子尧夫到姑苏般麦五伯斛。尧夫时尚少,既还,舟次丹阳,见石曼卿,问:“寄此久何如?”曼卿曰:“两月矣。三丧在浅土,欲葬之而北归,无可谋者。”尧夫以所载舟麦付之,单骑自长芦捷径而归。到家,拜起,侍立久之。文正曰:“东吴见故旧乎?”曰:“曼卿为三丧未举,留滞丹阳,时无郭元振,莫可告者。”文正曰:“何不以麦舟与之?”尧夫曰:“已付之矣。”

  §公以朱氏长育有恩,常思厚报之。及贵,用南郊所加恩,乞赠朱氏父太常博士,暨朱氏诸兄弟皆公为葬之,岁别为飨祭。朱氏子弟以公荫得补官者三人。

  §公既贵,常以俭约率家人,且戒诸子曰:吾贫时与汝母飬吾亲,汝母躬执爨,而吾亲甘旨未尝充也。今而得厚禄,欲以飬亲,亲不在矣,汝母又已蚤世,吾所恨者,忍令若曹享富贵之乐也。

  §公子纯仁娶妇将归,或傅妇以罗为帷幔。公闻之不悦,曰:“罗绮岂帷幔之物耶?吾家素清俭,安得乱吾家法?敢持归吾家,当火于庭。”

  §公遇夜就寝,即自计一日食饮奉飬之费及所为之事。果自奉之费与所为之事相称,则鼾鼻熟寐;或不然,则终夕不能安眠。明日必求所以称之者。

  §公自政府岀归,焚黄,捜外库,惟有绢三千疋,令掌吏录亲戚及闾里知旧,自大及小,散之皆尽。曰:“宗族乡党见我生长,幼学壮仕,为我助喜,我何以报之哉!”

  §公与南都朱某相善,朱且病,公视之,谓公曰:“某常遇异人,得变水银为白金术。吾子幼,不足传,今以传君。”遂以其方并药赠公,公不纳,强之乃受,未尝启封。后其子寀长,公教之,义均子弟。及宷登弟,乃以所封药并其术还之。

  §公为人作铭文,未尝受遗。后作范忠献铭,其子欲以金帛谢,拒之,乃献以所畜书画,公悉不收,独留道德经而还,戒之曰:“此先君所蔵,世之所宝,某窃以为宗家惜之,毋为人得也。”

  §公以晏元献荐入馆,终身以门生事之。后虽名位相亚,亦不敢少变。庆历末,晏公守宛丘,文正过南阳,道过,特留欢饮数日。其书题《门状》,犹称门生。将别,投诗云“曾入黄扉陪国论,却来绛帐受师资”之句,闻者皆叹伏。

  §公守饶州日,有书生甚贫,自言平生未尝一饱。时盛行欧阳率更书荐福寺碑墨本,直千钱,为具纸墨打千本,使售于京师。纸墨已具,一夕雷击碎其碑,时语曰:“有客打碑来荐福,无人骑鹤上杨州。”东坡作穷措大诗曰:“一夕雷轰荐福碑,向使不击碎,书生享用,其有穷乎?”于此益知吉庆避者,非吉庆避之,其福德浅薄,自不能与吉庆会也。赞曰:“淑慝以类,吉凶在人。譬如仪凤,不栖棘荆。虺蝪之窟,岂产珠珎。冰雪凝冱,寒谷不春。一气所感,当识其因。”韩魏公客有郭注者,行年五十,未有室家,公以侍儿与之,未及门而注死。

  §公为吏部员外郎出守时,及官历二府以至于薨,凡十年不增一人,未尝易也。

  §公言“幕府宾客可为己师者,乃辟之,虽朋友亦不可辟。盖为我敬之为师,则心懐尊奉,每事取法,于我有益耳。”公守越,户曹孙居中卒,子幼家贫,公助之俸钱百缗,治巨舟,差老衙校送归,作一絶句,戒其吏曰:“关津但以吾诗示之。”诗云:“十口相将泛巨川,来时暖热去凄然。关津若要知名姓,定是孤儿寡妇船。”

  §公守邠州,暇日帅僚属登楼置酒,未举觞,见衰绖数人,乃营理丧具者。公亟令询之,乃寄居士人卒于邠州,将岀殡近郊,赗敛棺椁皆未具。怃然,即彻宴席,厚赒给之,使毕其事。坐客感叹,有泣下者。

  §公守杭州,苏鳞为属县廵检,城中兵官往往获荐书,独鳞在外邑,未见收录。因公事入府,献诗曰:“近水楼台先得月,向阳花木易逢春。”

  §公过淮境,遇风赋诗云:“一棹危于叶,傍观亦损神。他时在平地,无忽险中人。”虽弄翰戏语,卒然而作,其济险固得之心,未尝忘也。

  §公守桐庐郡,始于钓台建严先生祠,自为《记》,以示南豊李泰伯。泰伯读之三叹,起而言曰:“某妄意辄改易一字。”公矍然扣之,曰:“云山江水之语,于义甚大,于词甚博,而‘德’字承之,乃似碌碌,拟换作‘风’字,如何?”公凝坐颔首,殆欲下拜。

  §公守饶州,创庆朔堂。既去,以诗寄魏介曰:“庆朔堂前花自栽,便移官去未曾开。年年长有别离恨,只托春风管干来。”旧州治有石刻。

  §公与韩魏公为经略安抚招讨副使,约公进兵。公曰:“当自谨守,以观其变,未可轻兵深入。”尹洙叹曰:“公于此乃不及韩公也。韩公尝云:‘大凡用兵,当先置胜败于度外’。今公乃区区过慎,此所以不及韩公也。”公曰:“大军一动,万命所悬,而乃置于度外,某未见其可。”魏公举兵入界,次好水,以全师陷没。魏公遽还,至半途,阵亡父兄妻子数千人,号于马首,皆持故衣纸钱招魂,哭曰:“汝昔从招讨出征,今招讨归而汝死,汝魂识能从招讨归乎?”哀恸声动天地。魏公悲愤掩泣,驻马不能前者数刻。公闻而叹曰:“当是时,难置胜败于度外也。”

  §公尹京日,有内侍怙势作威,倾动中外,公抗疏列其罪。疏上,家所蔵书有言兵者,悉焚之。仍戒其子曰:“我上疏言斥君侧小人,必得罪以死。我既死,汝辈勿复仕宦,但于坟侧教授为业。”疏奏,嘉纳其言,罢黜内侍。公知庆州,兼经略招讨使。未几,贼兵三万叩城,公麾兵血战,贼奔西北,遂戒诸将无追奔。既而果有伏兵,又夺为大顺城。久之,世衡不利于定川,公昼夜为领兵援。初,关辅人心揺动,及见公耀兵,号令严兵,威震戎落,人心遂安,相贺曰:“边上自有龙图公为长城,吾属何忧?”

  §公与吕申公论人物,申公曰:“吾见人多矣,无有节行者。”公曰:“天下固有人,但相公不知耳。若以此意待天下士,宜乎节行者之不至也。”

  §公言:“息盗贼,诛奸雄,浩然无忧,乃所以为身谋。若未能如是,虽州里不可保,七尺之躯无所容于天地之间矣。”公在庆历中,议弛茶塩之禁及减商税,公以为不可。茶塩、商税之入,但分减商贾之利耳,行之商贾,未甚有害也。今国用未减,岁入不可阙,既不取于山泽及商贾,须取之于农。与其害农,孰若取之于商贾?今为计,莫若先省国用有余,当先宽赋役,然后及商贾,弛禁非所当先也。其议遂寝。

  §公为参知政事日,兖州守梁适乞以厢兵代厢户,又裁减人数。是时章得象为宰相,执政欲从梁适之请,独公云:“此事与寻常利害不同,而此人可减。吾辈虽行,他人必复之。”寻有中书札子,令差足人数。当时天下无贤不肖,莫不称之。

  §公为参知政事日,欧阳修、余靖、蔡襄、王素为谏官,时谓之“四谏”。四人力引石介,执政从之。公独曰:“介刚正,天下所闻,然性亦好异,使为谏官,必以难行之事责人君必行,少咈其意,则引裾折槛,叩头流血,无所不为。主上富春秋,无失德,朝廷政事亦自修举,安用如此谏官也?”诸公服其言而罢。

  §公与韩魏公、富彦国庆历中同在西府,上前争事,议论各别,下殿各不失和气,如未尝争也。当时相善三人,如推车子,盖其心主于车,可行而已,不为己也。

  §庆历初,上厌西兵之久岀而民弊,亟用公与富郑公、韩魏公,而三人者遂欲尽革众事,以修纪纲,而小人权幸皆不悦,独公与相佐佑。而公尤抑絶侥幸,凡内降与恩泽者,一切不与,每积至十数,则连封而面还之。或诘责其人,至渐恨涕泣而去。上尝谕谏官欧阳修曰:“外人知杜衍封还内降耶?吾居禁中,有求恩泽者,每以杜衍不可告之而止者,多于所封还也。其助我多矣。此外人及杜衍皆不知也。”然公与三人者,卒皆以此罢去。

  §公与相国韩公为西帅,狄武襄青隶其节下,为人器度深远,咸奇之,曰:“此国器也。”公尝以《左氏春秋》授狄武襄,曰:“熟此可以断大事,将不知古今,乃匹夫之勇。”青于是晩节益喜书史,既明见时事成败,尤好节义。公与韩公、杜公多知本朝故实,善决大事。初,边将议欲大举以击夏人,虽韩公亦以为可举,公争以为不可,大臣至有欲以沮军事罪公,然兵后果不得岀。契丹与夏人争银瓮族,大战黄河外,而鴈门、麟府皆警。公安抚河东,欲以兵从,公以为契丹必不来,兵不可妄岀。公怒,以语侵公,公不为恨。后契丹卒不来。二公皆世俗指公朋党者,其论议之际盖如此。及三人者将罢去,公独以为不可,遂亦罢。

  §公知开封府,献《百官图》,指宰相差除不公,而阴荐韩忠献公亿可用。文正既贬,仁宗以谕公,公曰:“若仲淹举臣以公,则臣之拙直,陛下所知;举臣以私,则臣委质以来,未尝交托于人。”遂除参知政事。

  §公与韩琦自陕而来朝,石守道作《庆历圣德诗》,忠邪太眀白,道中得之。公抚股谓韩公曰:“为此恠鬼辈壊之也。”韩公曰:“天下事不可如此,必壊。”其后果然。

  §公庆暦中与富弼、韩琦、杜术、章得象、贾昌朝、晏殊同时执政,吕夷简罢相,夏竦罢枢密使,欧阳修、余靖、王素、蔡襄并为谏官。徂徕先生喜曰:“此盛事也,歌颂吾职,其可已乎!”乃作《庆历圣德诗》,其略曰:“众贤之进,如茅斯拔;大奸之去,如距斯脱。”众贤谓衍等,大奸斥竦也。诗且出泰山,先生见之曰:“子祸始于此矣。”先生不自安,求出,通判濮州。

  §吴遵路丁母丧,庐墓侧,蔬食终制。既殁,家无长物,公分俸赒其家。

  §钱尚书遹为洪州职官,缘事过鄱阳,见彭器资。值月朔,有衣冠数十辈来见,彭公设拜,各人进问起居而退。钱在书斋中窥见,甚讶之,因问公:“此辈何人?”公曰:“皆乡里后进子弟也。”钱曰:“今他处后进,必居于位,或与先生并行,何以有此?”彭公曰:“昔范希文自京尹謪守是邦,其为政以名教厚风俗、敦尚风义为先,州人仰慕,咸倾向之,遂以弟自任而不敢忽,久之不变也。此大贤临政之効,可以为法。”

  §公知庆州日,有人以碑铭托公者,公为譔述夤缘及一贵人阴事。一夜,梦贵人告曰:“某此事实有之,然未有人知者。今因公之文暴露矣,愿公易之。”公梦中谢曰:“隐公此事,则某人当受恶名。公实有此,我非诬人者,不可改也。”贵人即以语公曰:“公若不改,当夺公子。”公曰:“死生命也。”未几,次子纯仁病,既而又梦贵人曰:“公子我岂能夺?今告公为我改之,公子安矣。”卒不改。公之刚正,是可见也。

  §公为江淮体量安抚,所至,赈乏絶,又陈八事。其四曰:“国家重兵悉在京师,而军食仰于度支,则所飬之兵不可不精也。禁军代回,五十以上不任披带者,降于畿内及陈、许等处。近下禁军,一卒之费,岁不下百千万人则百万缗矣。至七十岁乃放停。且人方五十之时,或有乡园骨肉懐土之情,犹乐旧里。及七十后,乡园改易,骨肉沦谢,羸老者归复何托?是未停之前,大蠧国计;废之之后,复伤物情。咸平中,拣乡兵,人无归望,号怨之声,动于四野。祥符中选退冗兵,无归之人,大至失所。此近事之鍳也。请下殿前军马司,禁军选不堪披带者,与本乡州军别立就粮指挥,至彼有田园骨肉者,许之归农,则羸老之人,亦不至失所矣。”

  §神文时,庆历淮南有王伦者,啸聚其党,颇扰郡县。承平日久,守令或有弃城而岀者,请论如法。公参预大政,争以为不可。今淮南郡县徒有名耳,其城壁非如边塞,难责城守。神文睿德宽仁,故弃城者得以减死论。既退,郑公忽谓文正公曰:“六丈当欲作佛耶?”范公曰:“主上富于春秋,吾辈辅导当以德。若使人主轻于杀人,则吾辈亦不得容矣。”郑公叹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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