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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三


  ▼卜疑集一首

  有宏达先生者,恢廓其度,寂寥疏阔,方而不制,廉而不割,超世独步,怀玉被褐,交不苟合,仕不期达。常以为忠信笃敬,直道而行之,可以居九夷,游八蛮,浮沧海,践河源,甲兵不足忌,猛兽不为患。是以机心不存,泊然纯素,从容纵肆,遗忘好恶,以天道为一指,不识品物之细故也。然而大道既隐,智巧滋繁,世俗胶加,人情万端。利之所在,若鸟之追鸾。富为积蠧,贵为聚怨,动者多累,静者鲜患。尔乃思丘中之隐士,乐川上之执竿也。于是远念长想,超然自失。“郢人既没,谁为吾质?圣人吾不得见,冀闻之于数术。”乃适太史贞父之庐而访之,曰:“吾有所疑,愿子卜之。”

  贞父乃危坐操蓍,拂几陈龟,曰:“君何以命之?”

  先生曰:“吾宁发愤陈诚,谠言帝庭,不屈王公乎?将卑懦委随,承旨倚靡,为面从乎?寜恺悌弘覆,施而不德乎?将进趣世利,苟容偷合乎?宁隐居行义,推至诚乎?将崇饰矫诬,养虚名乎?宁斥逐凶佞,守正不倾,明否臧乎?将傲倪滑稽,挟智任术,为智嚢乎?宁与王乔、赤松为侣乎?将进伊挚而友尚父乎?宁隐鳞藏彩,若渊中之龙乎?将舒翼扬声,若云间之鸿乎?宁外化其形,内隐其情,屈身随时,陆沉无名,虽在人间,实处冥冥乎?将激昂为清,锐思为精,行与世异,心与俗并,所在必闻,恒营营乎?宁寥落闲放,无所矜尚,彼我为一,不争不让,游心皓素,忽然坐忘,追羲农而不及,行中路而惆怅乎?将慷慨以为壮,感槩以为亮,上千万乘,下凌将相,尊严其容,高自矫抗,常如失职怀恨怏怏乎?

  宁聚货千亿,击钟鼎食,枕藉芬芳,婉娈美色乎?将苦身竭力,剪除荆棘,山居谷饮,倚岩而息乎?宁如伯奋、仲堪,二八为偶,排摈共、鲧,令失所乎?将如箕山之夫,颍水之父,轻贱唐虞,而笑大禹乎?宁如泰山之隐德,潜让而不扬乎?将如季札之显节义,慕为子臧乎?宁如老聃之清浄微妙,守玄抱一乎?将如庄周之《齐物》变化,洞达而放逸乎?宁如夷吾之不吝束缚,而终成霸功乎?将如鲁连之轻世肆志,高谈从容乎?宁如市南子之神勇内固,山渊其志乎?将如毛公、蔺生之龙骧虎步,慕为壮士乎?此谁得谁失,何凶何吉?时移俗易,好贵慕名,臧文不让位于柳季,公孙不归美于董生,贾谊一当于明主,绛灌作色而扬声。况今千龙并驰,万骥徂征,纷纭交竞,逝若流星,敢不惟思谋于老成哉!”
  太史贞父曰:“吾闻至人不相,达人不卜。若先生者,文明在中,见素表璞,内不愧心,外不负俗,交不为利,仕不谋禄,鉴乎古今,涤情荡欲。夫如是,吕梁可以逰,汤谷可以浴。方将观大鹏于南溟,又何忧于人间之委曲?”

  ▼嵇荀录一首

  (佚)

  ▼养生论一首

  世或有谓神仙可以学得,不死可以力致者;或云“上寿百二十,古今所同,过此以往,莫非妖妄”者。此皆两失其情,请试粗论之。

  夫神仙虽不目见,然记籍所载,前史所传,较而论之,其有必矣。似特受异气,禀之自然,非积学所能致也。至于导养得理,以尽性命,上获千余岁,下可数百年,可有之耳。而世皆不精,故莫能得之。

  何以言之?夫服药求汗,或有弗获,而愧情一集,涣然流离。终朝未餐,则嚣然思食,而曾子衔哀,七日不饥;夜分而坐,则低迷思寝;内怀殷忧,则达旦不瞑。劲刷理鬂,醇醴发颜,仅乃得之。壮士之怒,赫然殊观,植发冲冠。由此言之,精神之于形骸,犹国之有君也。神躁于中,而形丧于外,犹君昏于上,臣乱于下也。

  夫为稼于汤之世,偏有一溉之功者,虽终归于燋烂,必有一溉者后枯。然则一溉之益,固不可诬也。而世常谓一怒不足以侵性,一哀不足以伤身,轻而肆之,是犹不识一溉之益,而望嘉谷于旱苗者也。是以君子知形恃神以立,神须形以存,悟生理之易失,知一过之害生,故修性以保神,安心以全身,爱憎不栖于情,忧喜不留于意,泊然无感,而体气和平。又呼吸吐纳,服食养身,使形神相亲,表里俱济也。

  夫田种者,一亩十斛,谓之良田,此天下之通称也。不知区种可百余斛,田种一也,至于树养不同,则功收相悬。谓商无十倍之价,农无百斛之望,此守常而不变者也。

  且豆令人重,榆令人暝,合欢蠲忿,萱草忘忧,愚智所共知也。熏辛害目,豚鱼不养,常世所识也。虱处头而黒,麝食栢而香,颈处险而瘿,齿居晋而黄。推此而言,凡所食之气,蒸性染身,莫不相应。岂惟蒸之使重而无使轻,害之使暗而无使明,薫之使黄而无使坚,芬之使香而无使延哉?故神农曰“上药养命,中药养性”者,诚知性命之理,因辅养以通也。而世人不察,惟五谷是见,声色是耽,目惑玄黄,耳务淫哇,滋味煎其府藏,醴醪鬻其肠胃,香芳腐其骨髓,喜怒悖其正气,思虑销其精神,哀乐殃其平粹。

  夫以蕞尔之躯,攻之者非一途,易竭之身,而外内受敌,身非木石,其能久乎?其自用甚者,饮食不节,以生百病;好色不倦,以致乏绝。风寒所灾,百毒所伤,中道皆夭于众难,世皆知笑悼,谓之不善持生也。至于措身失理,亡之于微,积微成损,积损成衰,从衰得白,从白得老,从老得终,闷若无端。中智以下,谓之自然,纵少觉悟,咸叹恨于所遇之初,而不知慎众险于未兆。是犹桓侯抱将死之疾,而怒扁鹊之先见,以觉痛之日为受病之始也。害成于微,而救之于著,故有无功之治;驰骋常人之域,故有一切之寿。仰观俯察,莫不皆然。以多自证,以同自慰,谓天地之理,尽此而已矣。纵闻养生之事,则断以所见,谓之不然。其次狐疑,虽少庶几,莫知所由。其次自力服药,半年一年,劳而未验,志以厌衰,中路复废。或益之以畎浍,而泄之以尾闾,欲坐望显报者,或抑情忍欲,割弃荣愿,而嗜好常在耳目之前,所希在数十年之后。又恐两失,内怀犹豫,心战于内,物诱于外,交赊相倾,如此复败者。

  夫至物微妙,可以理知,难以目识,譬犹豫章,生七年然后可觉耳。今以躁竞之心,涉希静之途,意速而事迟,望近而应远,故莫能相终。

  夫悠悠者既以未效不求,而求者以不専丧业,偏恃者以不兼无功,追术者以小道自溺。凡若此类,故欲之者,万无一能成也。

  善养生者,则不然矣。清虚静泰,少私寡欲。知名位之伤德,故忽而不营,非欲而强禁也;识厚味之害性,故弃而弗顾,非贪而后抑也。外物以累心不存,神气以醇泊独著,旷然无忧患,寂然无思虑。又守之以一,养之以和,和理日济,同乎大顺。然后蒸以灵芝,润以醴泉,晞以朝阳,绥以五弦,无为自得,体妙心玄,忘欢而后乐足,遗生而后身存。若此以往,庶可与羡门比寿,王乔争年,何为其无有哉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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