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远书城 > 向恺然 > 龙虎春秋 | 上页 下页


  呜呼!一朝开创,鼎革祚移,朝野往往有流血之祸,独清禅明代,除扬州、嘉定,大加屠戮,其余地方,各得晏然无恙,嗟彼小民,亦云幸矣。惟遗臣孤孽,负气填膺,痛君父之摧残,伤山河之惨失,社稷沦亡,无所依归,故遂微行出走,远避荒岛,静观时局。每欲乘间以兴义师,奈天心早属,大数已莫可挽回,只得郁结所成,变而为义侠之举,惊人骇俗,以泄其不平之物,亦为亡明留一线之生机。是以上数十年中,尚不能十分底定,低首下心,束缚于满清国旗之下也。

  闲话少叙,书归正传。谢品山自台湾逃至镇江,因见谢村山明水秀,柳暗花娇,环绕二三百人家居住,都系谢姓。妇女嬉笑,家人喧哗,黄童白叟,藜杖竹马以相迎,绿荫匝地,老树参天,竹篱茅舍,曲岸小桥,颇似桃源避秦之地。品山之屋在村之中间,庄前一片广场,约二三亩,旁通小河,长堤蜿蜒,阡陌纵横,左邻右舍,栉比鳞次。靠小山叠石为磴,可以眺远。村梢有小小酒帘,荡漾于屋角,一轮残日,疾走平地线上,暮色苍茫,正是豆棚闲话时也。

  这谢村地方,虽是乡村,却离镇江近在咫尺,风气并不十分窒塞,尚多知诗识礼之家。品山初来此地,皆不知其为何许人,群以老先生称之,品山亦安然顺受,不敢说出他的历史。后来渐渐熟悉,东邻西舍,都怂恿设一村馆,教授村上小孩子读书。品山即与夫人商量,收拾一间书房,聚十数村童,咿咿哑哑,吟诵之声,嘚嘚盈耳,居然一堂济济之士矣。然在品山之意,并不在束脩之计较,只以身闲无事,坐拥皋比,亦不过聊慰寂寥之晚境而已。

  自此谢品山在谢村教授蒙童,安居适性,日复一日,殊觉光阴易度。夫人吴氏,系出名门,恭俭温淑,可称为四德无亏。生有一男一女,小姐年已二十,貌比羞花,容可掩月,刺绣之暇,兼工吟咏,虽官宦之女,绝无豪奢习气;即饰为裙布荆钗,而顾影生姿,自不能灭其天然之丰韵也。闺名芸妙,随侍有两个丫头,一名春华,一名秋实,旦夕侍奉不离左右。春华年已长成,秋实尚稚。公子才七龄耳,天真烂漫,不识不知,秉性驯良,相貌魁伟,确是大家风范,亦在自己家塾中读书。品山认真教授,小小年华,居然彬彬儒雅矣。

  一日,老夫妇谈论家务,因说起甘家,此时在台湾,不知作何近状,我幸而早早走脱,否则在此漩涡中,决不能安然无恙。夫人道:“相公既想念殷切,想姐姐仅有凤池一子,尚在襁褓,台湾已被清兵袭破,兵荒世乱,人多累赘,相公何不写封书信寄去,探问探问?倘得回音,免得时常牵挂。”

  品山道:“夫人有所不知,此刻台湾已为清廷所得,即使交通不断,恐须检查之后,方肯投递,且有许多说话,不宜妄言,是以辗转思维,只索付之无可如何耳!”

  公子在旁听见,笑嘻嘻谓品山曰:“爹爹勿忧,俟孩儿出去,寻我表兄来与爹爹见面。”

  品山笑曰:“我儿如此年纪,安能去远?尔知台湾离此有多少路程乎?”

  公子曰:“不妨,孩儿可以坐船去,可以骑马去,不愁不到。”

  老夫妇一齐笑将起来,品山曰:“我儿今日闲暇无事,工课已完,为父领你到街坊上去,游玩一回。”

  小孩子听得,快活异常,跟了品山一同出门,慢慢行走。

  走至村梢一片小小茶铺啜茗,品山买些果品,让公子吃食。父子二人,正在游目骋怀,逍遥自在,看村上往来之人,都在那里歇足,忽听得路旁有一妇人啼哭,声甚凄恻,并有许多人围绕,问她说话,口音又不是本地,只听得她要问姓谢的,住在何处;又隐约听得“舅老爷”三字,直刺入耳朵来。品山不觉一怔,连忙立起身来走出茶铺,向人丛中走去,问曰:“你一妇人,到此何干?究竟要寻何人,你且说来。”

  妇人含泪答曰:“我三年前是在台湾甘家做奶娘,不料那年被清兵破了城池,我与小姐公子,逃走出来。夫人吩咐到此地来寻舅老爷,哪里晓得……”

  品山道:“你不必说了,跟我家去再说。”

  于是领了公子,带了奶娘,急急归家而去。

  迨到了家中,即唤妇人叩见夫人,然后令她将前后情节,细细说来。那妇人道:“哪里晓得清兵袭破城池,打了进来,杀戮之惨,鸡犬不留。我家老爷太太,是有官职在身,当时尽忠殉难。我抱了公子,与彤玉小姐一同逃走,吓得魂不附体。到了闽浙交界,彤玉小姐竟被一个马上少年将军抢去,小姐哭喊救命,我跪于草地上求饶,这贼强盗非惟不肯放下,连睬也不睬,飞马去了。我只得战战兢兢,抱了公子,依旧赶路。一路忍饥受饿,吃尽苦楚,行到丹徒相近,地名叫作‘枫叶村’,夜晚间宿于旅馆。哪知一觉睡醒,遍寻公子不得,我当时急得哭叫连天,屡次想要自寻死地,以对老爷太太在天之灵。忽然来了一个女子,标致非凡,劝我不要啼哭寻死,你的公子丢不了,将来定会见面,他的命中注定要落劫,赠我十两银子做盘缠,说了一番说话,临行时又担任代为寻觅,倘有风声,我自会到你舅老爷家送信去了。”

  品山与夫人听了奶娘一番说话,止不住泪流满面,不胜伤痛。想甘家自甘国公受封以来,本是前明一个重臣,弄得家破人亡,现在凤池又不知去向,岂非一线宗眺,亦将斩绝。想罢又哭,叹曰:“目今如何是好!”

  小姐在旁,恐老人家伤心过度,竭力劝解,慢慢将老爷夫人劝住,小姐亦暗暗流泪。

  品山向奶娘道:“你这几年在哪里,何以不早来寻我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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