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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


  陆宏疆才要放声,忽见姜氏的一条右臂缓缓伸缩。陆宏疆一见,知道嫂嫂定未气绝,遂忙招呼道:“嫂嫂,嫂嫂,你醒醒!”

  一连招呼了十几声,这位姜氏才声音细微地哼了出来,只是听不出说什么。陆宏疆又连叫了两声,那姜氏两臂又动了动,紧跟着又招呼了两声,哪知姜氏把眼睁开。陆宏疆忙说着:“嫂嫂,你难道就不管你这兄弟了么?嫂嫂,你也不应该这时死,你应当等着小弟手刃仇人,你好看着解恨。”

  姜氏惨然说道:“怎么我还没死?哎!老天爷定是不饶我,这是安心要把我再折磨成怎样残酷的情形,才肯饶我!”

  陆宏疆忙说道:“是老天爷不容嫂嫂这么委屈死去。小弟去找人来,把嫂嫂抬到前面暂避,天明后再谈往后的事。”

  当时陆宏疆一心想把嫂嫂救了,自己家里已经烧得干干净净,无地容身;自己当时既然不能报仇,也得把嫂嫂安置好,再索性下苦心,设法报仇。自己还想把姜氏架走,哪知这时姜氏忽又用细微的声音说道:“二弟!二弟!你过来,我告诉你,你想我还能活么?现在没有法子了,我是空养了儿女。到这时只有请二弟抓把土,埋了我。我这苦命人没有什么值得可怜的!可是,我苦守孤孀这几年的工夫,自问尚无亏心之处,怎就不能把死鬼的子女抱养成人?我可是拿清白之身去见他!我这时灵魂已去,只剩躯壳,还想要活么?完了,我已然是死了。二弟,嫂子有两句话,你要念在我们已往之情上:我是只求一死,你别忘了给全家报仇。你只要轻于一死,阴曹地府我们不用再相见了!你看我还能活么?我已呼吸之间的了。可是嫂嫂苦熬岁月,到头来落这样结果!二弟!你是好弟弟,家中虽然贫穷,遇到你这么个小叔子,我很知足,我这种苦命,自知是前生罪孽太重了;若不然,小叔子不会做出这种事来,把我这未亡人害到这步田地!不过老天爷对我这样的惩罚太重了,我受尽了无限的折磨,到头来还叫我亲眼看我一家惨死!”

  “宏疆,事到如今,什么都不用讲了,你这苦命嫂嫂,决不来埋怨你。嫂嫂知道你的心碎了,你是被生活的担子挤的,你是迫不得已。苦命的嫂嫂原谅你,疼儿女的爹娘也是和我一样,深为怜惜你好好一个少年,竟被一家老少挤得走向歧途!现在完了,一切全完了!二弟!你还想教我活着么?咳!糊涂的弟弟!我还遭遇不惨么?我还活着,你教我怎样活下去?我的娇儿在哪里?我的爱女在哪里?宏疆二弟,你忘了我是孀居,我这苦命人,幸保得清白之身;对地下死鬼,心念安然。我现在已经是万念皆灰,去死已近,你难道还叫我临死之前落个不洁之名么?二弟!你别叫我受罪了,你可怜你这苦命的嫂嫂,你给我个痛快吧!二弟!我头痛欲裂,创口吹进风去,痛死我了!我遭的这是什么罪?我、我真受不了!二弟!你还不送嫂嫂我走么?哎哟!哎哟!宏图(陆宏疆亡兄之名)!宏图!你抛下我好苦!宏图你来了,还不过来领我走,你!你!你!好狠!哎哟!哎哟!我疼,我脑子全流出来了。妹妹!阿秀妹妹!你也不管嫂子,大宝乖乖,娘可看见你了。”

  陆宏疆见嫂嫂躺在地上,哀号一阵,迷昏呓语,这又是片墓地。这一耽搁,自己家宅的火光已压下去,不时地冒一阵火苗子。这边稍亮一下,忽地黑了下来。风拨树动,更显得鬼影幢幢。再听嫂嫂招呼着一家死去的人,不由头发皆竖。陆宏疆好在也是想死的人,把害怕也忘了,只急得头脑也要胀裂。真不忍看嫂嫂这么惨痛的哀叫,只是自己怎能忍心下手,亲手送她的命?可是创口那样,也真无法救她了。

  姜氏忽地一阵神志清醒些,只是两眼模糊了,努着力看了半晌,只看不清站在面前的是谁;喉咙也哑了,微吐出点声音,招呼:“宏疆二弟!你可急死我了,你看在你死去哥哥身上,给我一刀吧!二弟!我在你陆家对得起你们吧?”

  陆宏疆哭道:“嫂嫂!你处处对得起我!我也知道嫂嫂痛苦难忍,但你教我怎能忍心下狠手?我不是畜类,我怎对起我早死的哥哥,我已害了一家人的性命,我再忍心手刃玉洁冰清的嫂嫂,我是万死不足蔽其辜,我怎样下手?我何忍下手?我实在是没有这种狠心辣手!你原谅我吧,我也不忍教嫂嫂再在人世间受这无边痛苦。我听你的话,我忍辱偷生,给我全家报仇!嫂嫂,我在这里看着,不会教你落在匪人手中。”

  这时,天色已到了五更左右,但是姜氏只有辗转哀叫,真教陆宏疆不忍再看。自己虽是男儿汉,可是痛泪纷纷,再也抑制不住。只得自忍着悲痛,向姜氏道:“我现在肝肠寸断,有救嫂嫂之心,无救嫂嫂之力,请嫂嫂原谅我吧!我实没有那么狠的辣手,我宁可自己先死了,也不能亲手把可怜的嫂嫂置之死地。嫂嫂,你就不必来逼迫我了!”

  此时,这陆宏疆满怀忧愤,一片牢骚,自己恨不得把自己寸磔了,好解恨;只是这姜氏嫂嫂竟责以大义,自己身负全家报仇雪恨之责,哪好轻于一死?故此,现时自己生死两难。

  这时,那姜氏越发惨号得厉害。迷蒙的两眼已经无神了,哀声地叫道:“二弟!你忍心看我这样受无边的痛苦么?我脑子已经劈开,我觉着阵阵的寒风挟着利刃,刮我的脑子,我禁受不住了!天啊!待我太惨了!二弟,你多延迟一刻,我多受一分惨痛;你拘小节,这么看着我,你于心何忍?你可恨死我了!倘若被贼党搜寻到这里,只怕你也得死在贼人手里!我这苦命人,临死也落个为贼党所杀;我的身躯,也得被贼手玷了,你可对不起我了!”

  这时,这位薄命的孀嫂,好似要疯狂了,在这种奄奄一息中,不晓得哪里来的气力,已挣扎着坐起来,两只手颤抖中往起抬,牙咬得咯吱吱的直响。可是已经用尽了全身力气,两臂哪能抬得起来?口中含含糊糊地说道:“二弟,我、我把脑子劈开,就咽了这口气了。”

  随即努着力,向上举这两只玉臂。哪知道不过是一时的猛劲,其实再也举不上去了。一声惨号,身形往后一仰,摔到地上。但是血流如注的头部,被这一震,更似起了疯似的,倏地竟又坐了起来。这次两只血污的手,竟又举到头上,想把自己抓死。但是哪里还有这种力量?不过徒自增加了几分凄厉惨号。

  陆宏疆看着嫂嫂求生绝望,求死更难;多活一刻,多受一刻无边的痛苦。想所有一切事,全被自己一念之差,铸成大错,自身罪孽已难挽救;唯有不负嫂嫂的期望之心,茹苦含辛,为一家报仇雪恨。现在应该任凭多少骂名,也得忍辱认谤,宁可担杀嫂之名,也不肯忍心看着嫂嫂受罪。突然把心一横,往前一凑,把攮子又从腿篷上拔下来,招呼了声:“嫂嫂……”

  只是这“嫂嫂”两字方才出口,声音颤得自己全听不出了。一跺脚,惨然又招呼了声:“嫂嫂,我遵你的命,我就是万劫不复,死后永坠泥淖,我也不忍再看你这么挣命了。嫂嫂,我听你的话了……”

  自己说到这句,姜氏突地惨然一笑,这种笑声,把自己吓得不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,立刻颤声说道:“嫂嫂!你还有什么惦念的事?兄弟在这听着。”

  姜氏这笑声简直是鬼嚎,跟着说了声:“二弟!你可饶了我了,我……别无留恋,只问你能否听我的嘱咐,手戮了仇人,才许你死,你……快些!”

  陆宏疆哭道:“嫂嫂放心,我要不按照嫂嫂的话做到了,我陆宏疆万世不得解脱,永堕地狱中!”

  当时姜氏只说了个“好”字。陆宏疆在斜月疏星之下,看到嫂嫂一脸鲜血凝结得比鬼还狰狞难看;发髻也散乱了,衣衫被自己抓撕得已露出一段酥胸;一路挣扎,弓鞋也已脱落。陆宏疆蓦地一阵刺心,想到嫂嫂守寡时,对于自己亲若家人,眼中从无半点放肆。这样落在别的男人眼内,叫嫂嫂阴魂也不能瞑目。想到守寡的贞操和家门的清白,自己无论如何,也得成全寡嫂。牙关一咬,手中的攮子,照姜氏的心口窝扎去。姜氏一声惨叫;陆宏疆才待拔攮子,姜氏把眼一瞪,跟着两嘴角一咧,突现一种苦笑、一种最后的死别。陆宏疆实已难过到极点,痛极之下,往回一拔攮子,喊了声:“嫂嫂!”

  一仰头,“砰”的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。同时那姜氏也往后一仰,这才玉殒香消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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