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远书城 > 张恨水 > 胭脂泪 | 上页 下页


  这样柔情如水的日月,应该让儿女们过去,不是老太太的事了。呆着出了一会儿神之后,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,心里想着:这位姑娘,虽不是我自己生养的,然而自小将她抚养大了,平常是很相亲相爱的,如今看她离婚,去另找情人,前途如何,很是难说。现时在外面读书的青年,家里虽有妻室,但是要欺骗别个女子,总说是没有结婚,等到人家嫁过去了,生米做成了熟饭,才说家里有老婆,结果最爱的情人,反让她做了姨太太。自己是做了一辈子姨太太,不曾出头,而今不能眼睁睁让女儿去上那个当了。刚才她一怒而去,不知道她回房去睡了没有。这样想着,不觉起身走向宝珠屋子里来,这个姑娘虽然已是高中的学生,知识也不浅了,然而她究竟是个姑娘,胆子非常小。所以二太太让她住到楼上隔壁一间屋子里来,关于起居饮食,也好有个照应。

  这时二太太轻轻走到宝珠屋子里去,看她怎么样了,只见她和衣侧着身子躺在床上,斜扯着被服,盖了大半截身子,头发蓬蓬的,乱散在枕头上。她身子一动也不动,究竟是醒的还是睡着的,并不知道,因悄悄地移着脚步,走到床面前,俯了身子问道:“宝珠,你睡着了没有?这样冷的天,就这样糊糊涂涂地躺着,要小心别受了冻。”

  二太太如此说着,宝珠的身子动也不一动。二太太走向前,将被掀到边,看了她身上,依然还穿着一件驼绒袍子,便伸手慢慢地给她解着纽扣,由底襟上那个纽扣子向上解,解到了胁下,宝珠忽然将身子一扭,用手一拨道:“不要管我的事。”

  她说着,脸依然朝着里,闭了眼睛,不曾睁开。二太太道:“原来你还没有睡着,你这是何苦?就是和人生气,也犯不上糟蹋自己的身体呀!”

  宝珠还是闭了眼睛,侧身睡着不动。二太太站在床面前,不免发了呆,一个人自言自语地道:“现在这样憋住一口气,只管给我为难,有一天病倒在床上了,娘呀妈呀地乱叫,要茶要水又全是我的事,孩子,我没有把你当不是亲生儿女看待呀!”

  宝珠突然坐了起来,皱着眉道:“您尽管唠叨些什么,我这么大人了,难道我要睡觉,自己还不会脱衣服?你只管走,我还要看几页书才睡呢。”

  说着话,她就用手向二太太虚推了一推,催着她出房去。二太太道:“你看书,我不能拦住你。可是今天夜深了,天气又很冷,你不会明天早点儿起来再看吗?”

  宝珠道:“你走吧,别管我了。我在床上躺着,慢慢地看,就看着书睡着了。”

  二太太望了她一望,知道她脾气很执拗的,既是一再说要看书,纵然逼她睡下,她也是会再起来的,只好向她叹了一口气,出房去了。宝珠等母亲一走,赶快把房门关上,然后在床底下拖出一只藤箱子来,在身上掏出钥匙,将箱子开了,在叠的衣服里面,拿出一个小木盒子来,再打开小木盒子,现出里面塞满了的信封,她拿起面上几封信,看了一看背面批的号头,将最后的一个号头抽出信纸来,坐在床沿上,就了灯光重新展读起来,那信写的是:

  我最亲爱的宝妹鉴:昨晚由电影院里回来,对着一盏孤灯,真是百感交集,一时想到银幕上的情人和并肩而坐的我俩是多么甜蜜!一时又想妹的环境,觉得我俩的甜蜜程度也不过如此而已。我们相会多了,将来这种甜蜜的回忆,也许是促成自杀的原因之一。想到这里,我取出了你的相片,吻了无数次,叫了无数次的妹妹,然后紧紧搂抱在怀中。

  她又接着把信续读下去,那信说:

  我想这个时候,大概你也是孤灯独对,但不知有什么感觉没有。我不怕冒犯了你,对你说一句实话,这晚上,我就把你的相片放在我的被里呢。这种举动,或者有点儿不对,然而你要原谅我,我绝对没有一点儿亵渎你的心思,只是爱你爱到了极点,爱到了无可表示的那一点,所以我才这样地亲近着你,以求我魂梦中的安慰。由此你也可以知道我要为你牺牲而来奋斗的话,绝不是假的,也必要如此,奋斗才有意义呀!哈哈,明天又是星期,我又要万分无聊地在公寓里消磨一天,不知道你可能一早就到我这里来,和我共度这无聊的难关?不过,你的行动,近来益发得不自由,假使有什么困难,不来也罢。因为我期待着将来美满的结果,不愿在这个时候,种下许多恶因呀!祝你健康!

  你的心上人祝长青吻上

  *

  宝珠拿了这封信,再三地看,中间有几句话,简直让她看一眼,心里就酥麻一阵,自己一个人微笑了一笑,于是又把其他的信封拿在手上,随看了一看,然后将信放到小箱子里去,关闭了箱盖,又锁上了,依然送到床底下来,自己抬手一看手表,已是深夜两点钟,窗子外面的风声,算是停止了,隔了壁子,却听到有一种微微的鼾呼声送入耳鼓,分明是大家都睡静了,自己一人还徘徊些什么,睡吧,在一人低头想着心事之间,口中念念有词,不知不觉地脱下了衣服,倒在床上睡了。

  一觉醒来,屋子里还是黑的。亮了灯连忙在枕头下面掏出手表来看了一看,原来还只有四点钟,冬夜去天亮还早,自己心里记挂着早起去看祝长青,不料没到天亮就醒了,真是用心过度了。灭了电灯,再侧着身子向里面睡。这次睡得很安适,料着七点半钟醒来,八点半钟出门,还可以睡三个钟头。不要像刚才那样,头一着枕又醒过来。及至二次醒时,屋子里电灯还是亮的,一想当然是早,将手表一看,却是九点多钟。先还有些不自信,将表放在耳朵边,听了听,那表里的机件,可不是嘎轧嘎轧响着吗?

  再听听屋子外面,家里人都有了说话声,起来的人已是不少了,连忙由床上向下一跳,找了长衣向身上披着,走到窗子边,掀开一角窗纱,隔了玻璃向外一看,呀,天地一片白色,空中雪花飞舞,很是紧密,近处万点银光,纠纷着一团,远处混混蒙蒙,一层很浓的烟雾,人家楼阁,都在隐约之中,啊呀,怎么会有这样大的雪?原来预定了今天清早去看人的。这大雪天是没法子向家人说谎,有事要出去的了。回头一看屋子里的铁炉子,烧得红光呼呼作响,也不知道女仆们什么时候进来添的火,自己睡得太熟了。假使一早起来,不让母亲哥哥知道,冒着雪也就出去了。如今,是不行的了。于是,一面叫老妈子打水,皱了眉毛将头发蓬乱着,披了两绺到脸上来,一面披着衣服扣纽扣,一面走到二太太屋子里来。

  二太太见她脸上憔悴不堪,头微偏着垂到肩上,因道:“你怎么样了?昨晚上缺了觉,没有睡得好吗?”

  宝珠抬起一只手来,捏了个小拳头,在额角上捶了几下,摇摇头道:“不是没睡好,没睡好,能这个时候才起来吗?我脑袋有点儿发昏,手心里也有一点儿发烧,妈,我到医院里瞧瞧去吧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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