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远书城 > 张恨水 > 胭脂泪 | 上页 下页


 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,天空上又刮起了几阵风,把屋头上的积雪卷了起来,半空乱舞。这种积雪,比天上下来的雪,还要冷上一倍,宝珠今天一早出门,也冻得够了,这个时候,实在不能在街上站住,身边有辆人力车经过,立刻坐了车子回家去。家里头人,以为她一早出去,是看病去了,回来之后,也不疑心她有什么事故。她身子可就疲乏极了,进得房去,脱下了大衣,就向床上一倒。二太太总算是关心这位姑娘的,一定是昨天晚上劝她不要离婚的话,引起了她的心事,今天又害了心病了,于是悄悄地走进屋子来,在床面前一张椅子上坐下,自言自语地道:“仔细受了寒了,给你盖上点儿吧。”

  于是将床上叠的俄国毯子,拿了下来,轻轻地给她盖上。不料这毯子刚刚沾着她的身体,她用脚一踢,把毯子踢到地板上,一个翻身,转着身体向别处睡。二太太弯了腰,将毯子捡起来,自言自语地道:“你这个孩子,总是这样大的脾气,看你怎样得了!”

  说毕,将毯子叠得好好地再放到床上去。

  宝珠将脸偎到叠的被里去,用很重的语调说道:“我的大事,你们不管,这些小事,要你们管些什么?我冻也好,我饿也好,与你们毫不相干,你们就不用问。”

  二太太知道她所说的大事,就是离婚那一件事。这件事,全家人都是不赞成的,自己也是不便做主的。默然了许久,才叹了一口气道:“你们这些孩子,吃好的,喝好的,还要天天闹着脾气。有一天我两脚一伸,什么都不管了,我看你……”

  宝珠忽然坐了起来,拉着二太太的手道:“老太太,劝你出去休息一会儿吧,我不大舒服呢,做好事,让我躺一会子,行不行?”

  说着,用力地拖着她。二太太笑道:“这个孩子,实在惯得不像样子了,怎么轰我走?”

  她口里是如此说着,身子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。宝珠不拉她的手,却用两手在后面扶着她的背,半推半送,把她推送出了房门,接着砰的一声,她就把房门关了。她关了房门之后,依然躺到床上去。这个时候,她只觉得男子总是靠不住的,祝长青曾海誓山盟地和我说过,他对于女子,没有别的长处,就是不肯撒谎,可是由于今天这件事看来,他对于我简直无丝毫的诚意。爱国本来是一件好事,无论哪一个女子,也不应当阻止她的爱人不爱国。但是你做这样光明正大的事,都不肯告诉我,那么,比这事更不漂亮的,一定是瞒得很紧的了。

  这样大的雪,我冒着寒去看你,而且很得家人的谅解,你,就是这样地对待我吗?她一个人越想越有气,这气又无法可以发泄,还是走上女子们无可奈何的那一条路,于是,就哭起来了。只是这种哭声又不敢让家里人听到,免得家里人说,你找的好爱人,原来你也不能满意了。她正如此不知怎样好的时候,却听到她哥哥和母亲在隔壁屋子里谈话。哥哥说:“宝珠一早就踏了大雪出去,拦也拦她不住,回来就病倒了不是?她还是这样地任性做事,将来一定得吃大亏。”

  二太太说:“哪有什么法子呢?你们在学堂里回来,整天地说着平权呀,自由呀,我一个隔着一层的娘,管得了她吗?哎!”

  说毕,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。她哥哥说:“你不问,我可不能不问了。就是不嫁给方家那孩子,也不能嫁给姓祝的。我听说,那人家里很穷,那也不去管他,听说他早三年就结婚了,而且还添了一个孩子,难道让宝珠给他做二房吗?”

  二太太说:“我也这样听到一点儿消息,不过,她是很相信那个姓祝的,咱们说也是白说。”

  她哥哥说:“哼……瞧着吧!现在的青年们……”

  平常宝珠要听了这句话,一定说是母亲和哥哥任意糟蹋她的爱人。可是今天听了这些话,就很是入耳,自己已认明了,祝长青是个能随便说谎的人,他家里有了妻子,当然是要瞒人的了。想到这里,打开箱子,将祝长青来的信,随便抽出两封,坐在炉子边看着。只看那信上的话,无一句不是甜蜜蜜的,心里可想着:难道他所写的这些话,就没有一句是真的不成?母亲和哥哥的话,且不要相信。正自这样出神,他们的女仆白妈,敲着门进来,回头看了看,并没有人在身后,就在衣袋里抽出一封信来,笑着递到她手上,低低地道:“这是公寓里一个茶房送来的,他还冒充是我的兄弟,要我出去说话。在大门口交这封信给我,问你有回信吗?”

  宝珠耳里听话,自己将信拆开,那信上说:

  宝珠妹:

  我刚才听到茶房说,你冒着大雪,到公寓里来过一趟。你真是肯守信义的人,在这点上我证明了你是怎样以血诚爱我。那个时候,恰是我有点儿事纠缠着,不在公寓里,让你扑了个空回去,我心里万分难过。这一程子,你的身体正是不好,这样在大风雪里跑着,若是中了寒,我就做梦也是不安。妹妹,我这里向空鞠躬,向你道歉了。这两天,我有一件极重大的事要办,不在公寓的时候居多。请你不要出来,好好在家煨炉看书吧。我身体很康健的,虽然在风雪里奔波,绝对不要紧,而且正可以锻炼我的身体,你倒不必惦记。到了可以会面的时候,我会通知你,妹妹,问你好!

  你的爱哥白

  *

  宝珠将信看完,嘿嘿地一阵冷笑,顺手将炉门打开,将信向炉子里一扔,接着把旧有几封信,也扔了进去,冷笑道:“够了,够冤我的了,还把我当小孩子哄呢!你去对那人说,没有回信,叫他以后别来,仔细我们家听差打断他的腿。”

  说毕,用手连连挥了几挥,白妈碰了这样一个大钉,不明原因何在,然而也不多问,就悄悄地走出去了。宝珠炉门开着,烧的信,还有火焰向上飞腾,就望了火焰道:“男子对于女子总是欺骗!”

  这样一来,她心里觉得很空洞了,不必去惦记爱人,也不必愁着每天不能出去会晤爱人。和方家离婚这件事,稍迟也不要紧。因为并没有对手,在那里等着。她这样的设想,就不像回家之时那样悲愤,起居又照常起来。到了次日早上,她看报之时,偶然在小广告上发现了一方寻找稿件的启事,上面说:

  昨由西单牌楼回华国大学,一路步行,遗失“抗日周刊”一卷,信数件,账簿一本,其中账本系记救国会支付账,他人拾得无用。如爱国之士蒙为赐还,请电话东局三八号,毛正义。当即去取,并备薄酬,以答热忱。

  宝珠看了这方启事,心中明白了,这就是昨日所拾得的那卷东西,莫非那个人就叫毛正义吗?是常在报上所看见的,一个很出风头的学生呀!这且不管他,这个账簿,我收着果然是无用。人家启事上左一个志士,右一个热忱,希望东西送回,在这一点上,也不应不理。好在打个电话,人家就来取,也极不费事。于是就吩咐听差照启事上的号码,通知了毛正义。这个电话打过之后,我们就更知道人生遇合之奇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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