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远书城 > 张恨水 > 平沪通车 | 上页 下页


  这李先生也是一个人出门,同样地感到寂寞,见有熟人在这里,立刻走上车,进了房间来。胡子云握了他的手道:“诚夫,你何以有工夫在这个时候出门?”

  诚夫将黄瓜放在窗前茶架上,笑道:“吃黄瓜,这是这截铁路的新鲜味儿,是地窖里烘出来的。”

  说着,坐下来,才答复道:“学校里要在上海买点儿东西,叫我跑一趟。”

  子云道:“你住在哪号包房?”

  诚夫笑道:“我们穷教授,不能和老爷们打比呀!我坐的是二等车呢。”

  子云道:“你一定是用公款了,又何必为公家省那几个有限的钱?”

  诚夫道:“公家就是这样规定的,我也不能自掏腰包,垫钱来坐头等车。我那屋子里虽有四张铺,却是我一个人,也和你坐了头等车差不多。”

  说着,皱了眉道:“哎呀!你这屋子里未免太热。”

  子云道:“中国人起居饮食的设备,那总不能科学化的。有了热气管的设备,这热气来了,就是让它自由上涨,没有一点儿限制。若是在外国,那就不然了,屋子里需要多少高的温度,就把热气放到多少高。”

  这时,茶房提了茶壶进来,只看他单薄薄地穿了一件制服,可知他也是很怕热的。子云道:“你们也知道热,何不把热气管改良一下。”

  茶房操着天津话,笑答道:“好吗,您啦!不瞒您说啦,今天由东向西来的敞车里面,在塘沽冻死两口子,我们热得难受,也就凑合了。”

  诚夫点头笑道:“他这话有理,我们倒是应该凑合凑合。”

  子云道:“你说凑合,我倒想起一件事。开车的时候,上来一位女客,找不着头等包房,只好上饭车去了。据你说,二等还很稀松,她何不改坐二等?有地方睡,还可以少花钱。”

  诚夫道:“但是天津方面,定铺位的很多,大概是在天津方面卖出去了。子云兄总是个多情人,肯为女人留神。”

  子云笑道:“我不过这样地想着,我已经有三个太太了,还会打别人的主意吗?”

  诚夫笑道:“银行里的老爷,有的是钱,就讨四个五个又何妨?”

  子云笑道:“却也是不在乎,只是身体有些吃不消吧?”

  说着,哈哈大笑。诚夫将架盘上的茶壶提起,斟了一杯茶待喝。子云摇着手道:“这茶太坏,我们到饭车上去喝杯咖啡吧。”

  说着,他已站起身来,穿上了长衣。诚夫也觉得这屋子里太热,于是先走出房门来。

  隔壁这房间的门却是半开着的,诚夫对于这个也不曾理会,便站在那房门边。手原是垂下来的,猛然之间,却有一种软而微凉的东西,在手上接触了一下,低头看时吓得身子一跳,向后退了两步。原来这屋子里有一条灰色大狼狗,由门帷幔下伸出一只长嘴来,刚才手上接触的,就是它这嘴。看那屋子里时,有两个西服青年,其中一个黑胖青年正拿着拴狗的皮带。狗在火车上,是要买票的,那人坐头等车而带狼狗,其为阔气也可知。

  诚夫本意,是想招呼一句,叫他把狗带紧一点儿,可是心想着,自己又不坐在这截车上,管那闲事做什么?阔人架子总大的,也犯不上去碰他那无味的钉子,于是再将身子退后一步。子云出来,恰是看到,一句话没问出,那狗索性钻出半截身子来,伸了尖嘴怪鼻子,在子云身上嗅着。他猛然看到,也是向后退着。这包房外面的过道也不到二尺宽,两个人挤着,不免撞个满怀。那黑胖青年看到,不但不将狗拉进去,反是眯着一双肉泡眼微笑了。子云瞪了他一眼,也没作声,转身走了。

  穿过这辆头等车,便是饭车。这时,离开晚饭的时候还早,各桌子上多半空着,只有一个西洋人,在正中一张桌子上打扑克牌消遣,桌上搁了一个啤酒瓶子、一只杯子。靠那头,几个穿白色制服的茶房,站着坐着在谈天,子云将手上拿的一听烟卷顺便向靠进门的这张桌子上一放,正待转身坐下去,回头时,却看到靠壁的这椅子上,坐着一位女客,正是开车的时候,要找铺位的那人,她手上捧了一本洋装书,斜靠在椅子角落里看着。那烟听放在桌上,当然有些响声,她由书头上向外射了眼光过来,二人却好打个照面。这在子云是一件冒失而失礼的事情,不免脸上一红。但是她并不介意,还是坐着看她的书。子云用很细小的声音向她道:“对不住。”

  于是将烟听移到隔座的一张桌子上来,倒退一步,向前坐着,诚夫就坐在他对面。茶房过来,子云要了两杯咖啡,眼光已不免向对面那女人看了去。她这时已脱了青色的高领皮大衣,身上穿的是一件枣红色的绸旗袍,在衣服边沿和袖口上都滚了两道细微的白条纹。袖子小小的,身腰细细的,在那胸前,隆然而起的有两个影子。这衣服虽不是十分时髦,然而这颜色和那身材多少含有一点儿刺激性。

  她两只雪白的手捧了那本洋装书,很大方地在那里看着。子云心里也就想着,这个女人,究竟是哪一路角色呢?若说是女学生,年岁大一点儿,而且这服装也偏于奢华,不是个读书的样子;若说她是个姨太太式的交际人物吧?这样斯斯文文地坐着看书,而且是洋装书,是比较文明点儿的人儿了,也不像。他心里想着,眼睛又不住地向那女人身上看着。茶房将两杯咖啡送到桌上来了,子云慢慢地拖着托咖啡的杯子到面前来,左手扶了咖啡杯子,右手拿了小匙子,只管在咖啡杯子里搅着。李诚夫道:“你喝咖啡不搁糖吗?”

  子云依然向杯子里搅着,好像是没有听到,那个看书的女人虽然坐得远,却是听到了。将两手捧着的洋装书,慢慢地放了下来,由书头上射出两只活动的眼珠来。虽然看不到她的嘴角,然而便只看她活动的眼珠,已经是充分地露出笑来了。可是她由书头上射出眼光来看人的时候,也不过是若干秒钟,很快的工夫,她又把两手捧起书来看了。

  直到这时,子云将小匙舀了一满匙子咖啡向嘴里送了去,那舌头接触着,简直是苦得卷不起来,低头一看,糖罐子就放在桌子中间,原来是自己不曾放糖下去呢。见李诚夫对了自己,也有点儿笑的样子,未免难为情,便笑道;“我喜欢喝香茶,不怕苦。所以很清淡的咖啡,也不搁糖。不过这咖啡熬得很浓,倒是非加糖不可。咖啡这样东西,不像喝茶,只图个热图个香,味是谈不上的。这咖啡倒是熬得很香。”

  说着,夹了两块糖放到杯子去。趁着诚夫偏过头擦火柴的时候,又夹了一块糖到杯子里去。他自己觉得也是有些失了常态,就不敢怎样地向那女人看着了。那女人是否向这边注意过,那是不得而知,可是那女人在那里说话了。她道:“茶房,你们这咖啡是新熬得的吗?”

  茶房道:“是新熬得的。”

  她道:“好!你给我也来杯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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