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远书城 > 张恨水 > 平沪通车 | 上页 下页


  子云道:“你不知道呢,这地方是对得住这个名字的,这里出美女。在天津,你去听听人说,哪个做媒的给人一提,说是杨柳青的姑娘,那人先就有三分乐意了。”

  系春笑道:“哦!原来如此,下辈子我也到杨柳青来投胎吧。”

  子云笑道:“下辈子,你还在人间吗?你应该到月宫里去陪着嫦娥了。”

  系春笑道:“老伯你太会说话。像你这样说话,谁听了都乐意。”

  子云见她如此地夸赞着,心里更是乐意,不过正当他极度高兴的时候,那送菜的茶房已经走来,只好将话取消。而火车在过了杨柳青以后,也加起了速度向南奔驰,一片哄咚滴答之声,只看那饭桌上摆的盆景秋海棠,花叶颤动不止,就知道车子奔驰的紧张。子云默然地吃着菜,系春也是默然地吃着。

  子云偶然抬眼去看她时,她无端地却是一笑。其实子云所要看的,便是她耳朵上两只环子,震动得在脖子边摇摇摆摆,很是有趣,并不是还要偷看她的脸。既是她自己笑起来,倒落得将错就错,便故意问道:“柳小姐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?”

  系春道:“我想起了我朋友的一件事。”

  子云哦了一声。系春道:“就是在三等车上的那位女朋友。”

  子云道:“这她有什么可笑的事吗?”

  系春笑道:“她以前常对人说,是要守独身主义的,于今也是成双成对的了。回头我要去看看她。哦!老伯,你还有一位朋友,他怎样不来吃晚饭?”

  子云道:“哦!你说的是那位姓李的朋友,他是个教育界的人,为人很老实,他不愿在这里扰乱我们,所以他没有来。”

  系春笑道:“这可叫怪话了。在饭车上吃饭的人,也不是我们两个,这一车的人吃饭,都与我们无干,何以他来了,就会扰乱我们呢?”

  子云道:“别人在这饭车上吃饭,各吃各的,谁也不能管谁,他来了,就坐在我们一处,我们谈什么话,他都听去了,那究竟有些不便。所以老老实实的,他自己就不来。”

  系春笑道:“这也叫太多心了。我们说的话,他听去有什么要紧。”

  子云笑道:“可不是!他总以为我们有更亲密的话说,其实果有那样要紧的话,我们不会吃完了饭,到房间里去,慢慢地谈着吗?”

  系春低笑道:“不要说了,这是饭车上。”

  她说着,又是那样眼皮向子云一撩。她要是有什么说什么,子云还不会有什么感触,唯其是这样要说不说,眉来眼去的滋味,子云感到非常地兴奋,恨不得立刻就在饭车中间跳舞起来。系春见他脸上红红的,似乎有些酒意的样子,她就停止了谈话,只管吃着。子云虽然是和她说话,她也是很淡然的情形,鼻子里哼上一声。子云这就摸不着头脑。这位少奶奶有时候是六月天,有时候又是十二月天,太冷,究竟是对人持着什么态度呢?不过这话又说回来了,这是在饭车上,究竟也不是说话之处,等回到房间里再试探她就是了。于是也停止了那诱惑的工作,低头吃饭。

  吃完了饭,茶房送上账单子来。他似乎也是老走交际场的人,知道交际场上,男子勇于服务的精神。因之他那张账单不送到系春面前去,却送到子云面前来。子云略微看看,就签上了字,告诉他道:“我们住在头等车七号房间。”

  茶房接着单子,鞠了躬答应是,可是在他伸直腰的时候,向系春很快地看了一眼,那意思好像是说,她也住在七号房间了吗?子云对于这一点,心里倒感到有些慌张。可是系春却毫不理会,笑道:“老伯,你就回房去吗?我想到三等车上去看看我的朋友。”

  子云笑道:“哟!三等车上太脏,而且也太挤,你不要去吧!”

  系春道:“唯其是三等车不大好,我应当去看看,免得老同学说我搭架子。”

  她口里说着,人已走去。

  这三等车,却在车的北段,头等车却是在南段的。她是向着背了去房间的路上走,子云既不能扯住了她,让她去坐一会子,也没有关系,好在她去不了多久,就要回来的。于是一个人走回房来。这屋子里椅子上放了一个女子的手提皮包,门框钩子上又挂了一件女子的大衣,平常的一间头等包房,有了这两样东西,好像是增加了无穷的趣昧。子云衔上了烟斗,斜靠椅子坐定,就对了那件高大皮领子、细小身腰的大衣,只管出神看着。他手上摸着了火柴盒子,正待抽根火柴出来擦了好吸烟,可是他第二个灵敏的感觉,立刻把自己制止了。假如是这样烟味浓厚,那就闻不到她衣裳上那股子香味了。于是闭了眼睛,耸着鼻子尖,嗅了几阵,果然的,在空气里面,似乎有一种胭脂花粉味儿。

  由这股子香气,更想到这穿衣服的本人,真是让人坐不稳。起初看到这个女人,觉得是不过清秀而已,及至越和她接谈,竟是越觉得这个女人可爱,到了现在,那就是天上可寻,地下少有的人物了。他默然地坐着,享受了一阵子香味,他心里忽然想着她说她和她丈夫感情不好,似乎有离婚的意思。不知道她这皮包里面,可藏有什么秘密没有?趁了这个机会,何不偷看一下,于是将向夹道里的窗帘布,都扯齐了,将门扣上,把椅子上的皮包取过,背撑了门,扯开皮包上的活络来。打开第一个格子,不见什么秘密,不过是一个粉镜盒子、一瓶香水精、一把牙梳。再打开第二格,里面却是些大小钞票。拾元一张的钞票,约莫有七八张,做了一叠,那五元的、一元的却是糟乱地塞在里面。在这一点上,可以证明她是个阔少奶奶,对于银钱,果然是不在乎。

  第二格里面,有个小口袋,里面放了一圈金戒指,好像订婚的东西,戒指圈子里面有字,却看不清楚,再想到她连订婚的戒指也不带,这和丈夫反目的程度,也是可想而知的。这件放下,更看第三层,里面有几张字条,是通信地址和衣服账单。另外有个粉红的西式信封,写着寄往杭州一个女人的。子云心里一喜,这是她一封没有发出去的信,在这上面,总可以寻出她一些真话来,于是就把信封里的信笺抽出了,却是一页未曾写完的信,信上说:

  亲爱的玲:好久没有写信给你了。你不要怨我,实在因为这两个月以来,我已经没有了灵魂,不但是朋友,连我自己都忘了。现在好了,我已经把我的灵魂找着了,我决定了,和那人离婚了。你曾告诉过我,人生行乐耳,须富贵何为!原是觉得你的话太浪漫一点,不肯那样做。然而两年以来,这片面的贞操,徒是苦了我自己……

  信写到这里,就没有了,看那最后一句的语气,很是不守那片面的贞操了。男子对于一个女子,未到手之前,就怕她讲贞操,只要那女子不讲贞操,就有法子可以进攻。像系春这个人,她如果是讲贞操,慢说是同房间,便是同床共枕,你也休想占她一些便宜。如今这信上说了,片面的贞操,徒是苦了她自己。她不但不愿讲贞操了,而且觉得讲贞操,是一件吃苦的事。她居然有了这种念头,岂不是张着翅膀的小鸟,预备投入人家怀抱里去吗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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