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远书城 > 张恨水 > 平沪通车 | 上页 下页
二六


  系春道:“我想你两个人合照的相片一定是不少。我很想要一张,不知道在不在手边?”

  玉清笑道:“当然是有。平常这种照片在出门的时候,是不会放到手边的。可是这次却有点儿例外,我们临离开北平的时候,才把新照的相片取到手,也来不及收到大箱子里去,就放在这手提小箱子内。”

  说着,伸手向头上架箱子的格子上一指。系春抬头看时,那上面果然放着一个手提箱子,笑道:“这就好极了,请你赐给我吧。”

  朱近清听说,就要过来站上椅子去搬箱子。系春却又连连地摇着手笑道:“这倒不必忙,到上海还有一日一夜呢。回头玉清可以到我那里去谈谈,顺便就把相片带了去。”

  她说着,和玉清携了手也就站了起来,有要走的样子。

  正在这时,茶房引着查票员进来了。玉清笑道:“你可走不得。这个时候,你要走了,他会疑心你是无票乘车,临时逃跑的。”

  系春带着笑坐下,眼见那查票员,顺着座位一个个地查了过来。他右手握住一把夹剪,左手是沿了座位向人一伸,至多是说上一个票字。查到那群乡下人面前,在他们拥挤着的空当里,发现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,尖削的黄瘦脸儿,又拖了一条毛辫子,早就可以看出来,她是营养不良的。查票的一到,那女孩子只向一个妇人身后藏着,这是更引起查票人的注意。因之对他们的票,查得更紧。他们共是七个人,由济南到徐州去,却只打了六张票。查票员问他们时,一个满嘴短楂胡子的人,就站起来苦笑道:“先生,小孩子也要票吗?”

  查票员道:“废话,小孩子为什么不要票?过了四岁打半票,过了七岁打整票,这个孩子十多岁了,还不该打票吗?”

  那人两手捧了旱烟袋,拱着揖笑道:“先生,你做个好事吧,我们都是逃难的苦人,拿不出钱来。”

  查票员道:“拿不出钱来,就不该带小孩上火车。国家办的铁路,要是都不花钱来坐,天上会掉下火车来让你坐,天上会掉下人给你开车吗?你是干什么的?”

  那人见他问到这句话,是调查他有钱没钱,有以为相怜之意了,便笑道:“我是做小生意买卖的。”

  查票员道:“做什么买卖?”

  他道:“贩卖切面的。”

  查票员道:“卖多少钱一斤?”

  他道:“卖三四十个子儿吧。”

  查票员道:“小孩子去买呢?”

  他道:“也是一样。”

  查票员笑道:“哦!小孩子买切面照样要给钱,为什么你带小孩子坐车,不打票?”

  那人不料绕了一个大弯子,却是把话归结到这上面来。那个妇人见查票的笑她,她就急了,手扶了那女孩子站起来,板着脸道:“我们也是没有法子,有钱还不打票吗?”

  查票员听说,就瞪了眼道:“这人说话,未免太可恶了。这孩子要不打票,下一站停了车,让她下去。”

  说着,望了车后的茶房,意思是向他下这道命令。于是丢了那群乡下人,查到朱近清这里来了。系春道:“我是头等车上的,到这里来看朋友,票没有带在身上。你们如不放心,可以到我那里去查。”

  茶房笑着代答道:“是的,是的,是第六号房间里的。”

  查票员只望了眼,却没有怎样的作声。一会儿工夫,全车都查完了,又查到那群乡下人身边去,问道:“现在票全查完了,就是和你们办交涉,你们怎么样子说法?”

  他们另外两个中年男子也都站起来,只是乱拱了手道:“他们也实在没有钱,先生,车上也不在乎多带一个人。”

  查票员瞪了眼,将夹剪指着他道;“你知道吗?这是公事。照你这样说,你带一个人不在乎,别个带一个人,也是不在乎,哪个又该花钱坐车的?闲话少说,补票!”

  说到补票两个字,就大声喝了出来。那个先说话的妇人,已是闪到椅子角落里去,手扶了女孩子的双肩,却是低了头,脸色冷冷的。女孩子吓得将身子已是半蹲着。她听了这话,噘了嘴轻轻地道:“我们也没有犯法,这样厉害做什么?不补票,也不能要命!”

  查票员喝道:“自然不会要你的命!没有票,不许坐车!到了下一站,不管怎么样,把这女孩子轰下去。女孩子不下去,你们别一个下去也成,反正六张票只让你六个人坐车。”

  那女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,眼泪水滚了满脸。查票员生着气,挺着胸脯子走了。系春被这件事打断了话头,起身想走,却被玉清拉住,她只得再坐下来。这一截车上的客人,大家就不免把视线集中在那群乡下人身上去。子明望了他们许久,就对那个短楂胡子的人道:“大哥,你这不是办法。人家是公事,你硬抗是抗不过去的,至少你该打一张半票。你把车上人弄急了,他真把你的姑娘轰下车去,他是不犯法的。”

  那个女孩子已经停止了哭声,只是抬起一只袖子去擦眼泪,鼻子里仍有窸窣之声。可是被子明这样一提,她又哭起来了。那人道;“他就是要轰我这孩子,我也拿不出钱来补票。”

  朱近清也走过来了,笑道:“那不是笑话吗?难道你为了不打票,把这么大一个姑娘都扔了不要吗?”

  那人道:“那有什么法子呢?我们也只好跟着孩子下车了。”

  子明道:“其实你要好好向他说,打一张半票是可以的。由济南到徐州,半票也不过两三块钱,何至于就想不到一点法子?”

  子明伸着手到袋里摸着,冷眼看那姑娘紧紧地向娘怀里贴住,自有一番舍不得的意味。看着,想着,远远地望到了兖州的车站,假使要把那姑娘扔下去的话,也就到了地点了。实在忍不住了,这就对那人道:“这位大哥,快到站头了,你打算怎么办?”

  那人叹了口气,也没作声。子明就回转身来,靠近了朱近清低声道:“看他们这种样子,不要是预备出什么意外吧?我想助他一张半票,你看可以吗?”

  近清听了他这话,却是十分地惊异,立刻站了起来,握住他的手道:“你真有这意思?”

  子明道:“这不算什么,钱是胡太太的,我只当胡太太方才少给了我几块,心里就坦然了。我是一个穷旅客,我知道穷旅客怎样地希望人家帮助,我决计帮助他们一张半票了。”

  这时,系春是不置可否,那朱近清听着,却握了他的手紧紧摇撼了两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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