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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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储丙元道:“本甲我报的是李家第一名,汪家第二名,没有说出你老人家来,做晚的也正为了这件事为难,特意要和你老人说说,假使督查委员下来了,我要怎么样圆过这个谎来呢?为了这个,我不能不先来和你老商量一下。你老总不忍我在这快要过年的时候,去挨上几百板子吧?” 曹金发仔细想了一想,点着头道:“你若是替我瞒过去了,我不能让你为难,我一定想法子给你圆过这个谎来。但不知道委员老爷什么时候下乡来?” 储丙元道:“我看这情形是很紧急的,不出三天,委员一定会到。” 曹金发道:“三天之内,我都不出门。假使委员下乡来了,我就引到这里来,我替你张罗款待,先省掉你一笔用费,你看好不好?只要他肯到我家来,凭了我当过二三十年绅士的经验,怎么我也可以把他打通一气。” 储丙元听他所说,已是做了这样的硬保,就放心不少,又和他谈了许多的话,然后回家去。却派了一个人去转告李凤池,说县里果然是要指派钱粮,只是自己太累了,已经病倒在家里了。李凤池虽然也担心时局,但在一个地保身上,却也不怎么留意。他说病倒了,也就由他。过了两天,满乡风传着,老爷下乡来了。凤池听到,却是有些纳闷,乡下并没有什么重大案情值得知县下乡的,而且外面风声很紧,知县也不应当在这时擅离职守,便特意郑重其事,叫第三个儿子立青到地保家里去打听。 一会儿工夫,立青红着脸回来说:“来的不是知县本人,是一个小委员。地保在半路上接住,就送到曹金老家去了。地保正派了伙计到各位绅士家里去,要请各位绅士到曹家去议事。这曹金发是我们乡下第一等……” 李凤池立刻喝住道:“你小小年纪,懂什么?我们这两甲,就是曹金老的功名最大,也是他家里布置得最齐备,把委员让到他家去,那是很对的。委员下乡来了,总要在一个人家下轿,这有什么使不得。既是委员在他家,我就去,你到房里去给我把大帽子拿来。” 立青道:“他不过是县衙门里的一个小差委,何必还同他这样客气?” 李凤池道:“这不是客气,这是礼节。依着我的意思,必定要穿了套褂子去才好。不过要是那样,恐怕人家疑心我是巴结官府。礼节这样的事情,就是拘束人不要遇事马虎。我望你们后生做事认真,就不愿你们忽略了礼节。” 立青不敢多说,取出大帽,两手捧住,交给了凤池。他戴着帽子,用手扶正了一下,向立青正色道:“我对你说,现在天下惶惶,人心靠不住。我戴了这帽子,去见官府来的人,让他们明白,我是个尊重朝廷的人。” 说着,将烟荷包旱烟袋,都交给了立青。立青说:“我拿着烟袋跟父亲同去吧?” 凤池道:“对了上差抽烟,那是失仪的事,不必了。” 凤池放下长袖子,将身上的衣服,掸了掸灰尘,然后向小曹村来。这时,曹金发堂屋里,不少的三四等绅士和随着委员来的差人,烧着木炭火盆,桌子上放了整排的茶碗、水烟袋,上十个干果碟子,只这些,可见曹金发是如何地款待殷勤。那些人,见凤池来了,喊着凤老爹,都站了起来。金发的儿子曹秉忠,连忙抢上前,将凤池迎到里面屋子里去。这屋子是曹金发自己享福的卧室,平常是不能随便让进来的。正面木床上,高叠着被褥,正中放着大烟家具,点着了油灯。 曹金发和一个二十多岁的汉子,横躺在那里吸烟。床前搁了两只火箱,正好搁脚。脚上另盖一床大皮褥子。烟盘子旁边,摆有一壶茶、两碟上等点心。这里桌上,还另摆了桌盒,地下烧有火盆。汪学正的父亲汪孟刚,他却衔了旱烟袋,斜靠了桌子坐着,望那床上抽烟的人。 凤池一脚跨了进来,这就把床上两个人惊了起来。金发连忙引见那个汉子,就是县里来的委员丁作忠老爷。他身穿蓝绸羊皮袍,外套一字琵琶襟紧身背心,头上戴顶缎子瓜皮帽,一个极大的红绳顶子,在帽子前面,绽了两块绿玉牌子。像这样的人,简直没有一点委员气了。看他的年纪,不过二十七八,脸上惨白,在眼圈下,还带着两道青纹。他倒是不搭什么官排场,右手三个指头,夹住了烟签子,把住左拳头,向凤池拱了两拱。 他一见凤池戴了大帽子,又笑道:“李兄太客气了。慢说是兄弟下乡来了,就是敝亲他自己来到,也不必这样客气。请升冠吧,我们可以随便说话。” 凤池听到他口称敝亲,这倒有些明白了,听说县太爷有个妻舅,在衙门里当钱谷师爷,很有些权,谅必就是他了。这一见之下,心里便有三分不高兴。不过他这回下乡来,总是办正当事情的,不能够得罪他。也就拱拱手道:“不妨不妨。” 丁作忠笑道:“李兄不玩两口?” 凤池一面拱手,一面坐下道:“兄弟不会,台端请便吧。” 他也点点头道:“好!等兄弟过足了瘾,再来畅谈。” 他说毕,又倒下去抽烟了。汪孟刚和李凤池隔了桌面子坐着的。他将酱色马褂大袖,斜撑了桌子,那只手依然扶了旱烟袋,却斜过眼睛来向他看着,脸上皱起了无数的歪纹,冷冷地带了微笑。凤池心里可就想着,无论这委员怎样的不成器,总是由县里来的,而且也不知道他怀了什么鬼胎来的。得罪了他,少不得让这两甲的百姓吃苦了。这就向汪孟刚点了点头。那丁作忠在床上烧着烟泡,眼望了灯火,也是很闲的,就问道:“李凤翁,你知道上游的情形很不好吗?” 李风道:“虽然风传一二,究竟息影田园的人,这些外事,是不易清楚的了。” 丁作忠道:“汉阳汉口,早已失陷了,听说武昌城,前些日子,也丢了。贼兵排山倒海一样越来越多,看那样子,绝不愿意小干。省里蒋抚台,曾接二连三地去湖北安徽交界的地方打探。前些时候,他们由县里经过,敝亲也曾款待他们,探听些消息。据说,贼心不小,打算用刘玄德坐荆州的那个办法,杀到长安去,在那里建都。究竟以前孔明六出祁山、姜维九伐中原,哪里成功了?我们也料着这乌合之众,像当年李闯、张献忠一样,总是要灭亡的。不料这半个月以来,天天有探报路过,和前大不相同。那贼头洪秀全,自命为朱洪武再世,要建都金陵,决计调动他的军队,顺流而下。安庆六属,是贼兵必经之路,贵处百姓,就不能像半月前那样漠不关心了。前天省里来了公文,本县三桥石牌三处。都要成立粮台,叫潜怀两县不分畛域,日夜赶办。本县产米的地方,都在东乡,贵乡与仁长厚四里共四十甲,要捐两万石米、十万斤柴草,限十天之内,都要办齐。我知道你三位,不但是本里本甲的大绅士,而且也是东乡的大绅士,所以特意来请教请教!” 汪李二人都不作声,静静地听他说。他说完了,曹金发睡在床上先道:“草柴呢,多把人工总可以到山上去找出来。这两万石米,摊在四十甲,每甲是五百石,年终岁毕,恐怕老百姓很难呵!” 丁作忠道:“不能那样说呀。养了兵,把贼人打跑了,这一方无事。万一不好,贼兵来了,你想,那会鸡犬不留的,岂是一甲五百担米而已哉?不过我是来请教的,也并非一点不能商量的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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