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远书城 > 张恨水 > 天明寨 | 上页 下页
二九


  丁作忠笑道:“做兄弟的在衙门里,也混了这样久了,若是这样一点事都对付不了,那怎样站得住脚?唯其是可以让姐姐白得五十两银子,我才这样说的。”

  王太太默然地抽着烟,想了一会,微笑道:“老实说,这件事,我是不大明白。既然你说得这样容易,我倒要请着我们这位县大老爷进来问问。”

  丁作忠笑道:“你只管请姐夫来问,绝不能给你当上。不过我不便在当面,我先避到一边去,好让姐夫姐姐商量。”说毕,他自走了。

  王太太坐在那里抽水烟,静等老爷前来,自己好实施计策。可是丫头传出话去,老爷却是好久好久不曾进来。王太太的意思,对于老爷,本打算用剿抚兼施的办法,现在老爷不听调动,这更让她注重于剿的一边了。约莫有一顿饭时,王知县才慢慢地进来,只见小丫头蹲在地上,用火筷子拨出热灰里的板栗,敲过了灰,一个个剥给太太吃。太太抱了腿膝盖,斜靠了椅子背坐着,便是老爷进来了,她也仿佛不曾看到一般。王知县面见太太的面容板着,眼皮下垂,这显然是生了气,便带了微笑将太太面前的水烟袋拿着。王太太劈手将烟袋夺了过去,瞪着眼道:“你不要拿我的东西。”

  王知县缩了手,将一双古铜色的皮袍长袖子垂了下来,活像个奴才,摇扯着脑后的小辫,只在肩上摆着。笑道:“太太,你为什么好好的又生气?”

  王太太道:“你县太爷的架子,只能在别人面前摆,怎么能摆到我的面前来?我叫你来有几句话说,还下个请字,很看得起你,你为什么老不来?”

  王知县道:“太太,不要做这种排场,老实告诉你,我这顶大帽子有些靠不住了。刚才有省里来的人说,长毛贼预备了民船几万只,沿江东下。听说黄州丢了,南京调了大批军队,开到九江去堵塞。但是人心很摇动,恐怕是堵不住,我先以为长毛由黄梅攻太湖,这里或者要先受殃,我们还有回江南去的一条路。若是长毛得了九江,安庆就靠不住,逃走也没有了路。而且黄梅这条路上的长毛,只要九江一得手,他们必定跟着上,为的是官军两面迎敌,有些来不及。到了那时,我们走也不行。这样看起来,我们是死无葬身之地,你这发的什么闲脾气呢?”

  王太太听了,心里自然是有些慌乱。但是也不肯就显着害怕,淡淡地笑道:“你又把话来吓人。你们三天一个风潮,两天一个消息,总说是长毛要来,其实是自打屁,自惊慌。”

  王知县道:“这回是一点不会错的,刚才还有同乡候补县府余至刚给我来的一封信,说是南京的陆制台日内就要经过安庆,到上游去督剿,省里正在办差,这岂能是假的?他信上又说,过了年就把家眷先送回浙江去,脱出自己一个人的身子,好进退自如。而且说潜山是军家要地,劝我早为之计。我接了这封信,正没有了主意,你就派人叫我来了。这件事,我是十分为难,若是不走,我不敢说一句无事。我虽不过做朝廷芝麻大的一个官,并没有什么雨露之恩,但是我是有守土之责的,万一这座城不保……”

  王太太站起来道:“你不要说那书呆子的话了。你是个文官,出兵打仗也不是你分内的事。武官抵不住长毛,叫文官守城,有什么用?余老爷既是专差送信来,那自然风声很紧,你还是想个主意吧。”

  王知县这才拿起了水烟袋,点了纸煤,在手上捧着,在屋子里踱来踱去。许久才道:“我是不能现在就走的。要走除非也是你带了两个孩子先走。只是这条通省大路,现在是兵马不绝于途,若是让人知道王知县已经送家眷走了,这也是件了不得的事情。所以我明知道应当先送你们走,但是怎样送法,我简直拿不出主意来。”

  王知县如此说着,依然是捧了水烟袋,只管在屋子里踱着步子。

  王太太道:“我们还是不曾打算一定要走。假如断定了走,当然我也不能够搭了什么太太的架子走,也不过装成一个难民的样子,有小轿就坐小轿,没有小轿,就是坐了独轮车子去,也可以的。只是两个孩子,还有这丫头,我怎样带得了许多?”

  王知县对于这层,还没有下一句断语哩,丁作忠就闯进了屋子来,脸上带着极沉重的样子,却从容着向王知县道:“刚才的话,我也听到了几句。若是姐丈觉得要有人送姐姐才妥当,说不得了我陪姐姐走一趟。”

  王知县捧了水烟袋,依然沉吟着道:“若是果有非走不可的话,当然你送了去是很妥当的。还迟一两天看看。这两天,派出去探子不少,等他们有了回报,两下里一参酌,大致的情形就可以知道了。说了半天,太太叫我来有什么话说,还没有提到。”

  王太太这就望着丁作忠,意思问他怎说。丁作忠听说姐姐要走,他就变了计划了,这就向王知县弯了弯腰,手垂下,做个要请安的样子,这才笑道:“就是汪孟刚那案子,他已经托人来说合了,只是数不过一百来两。我想,案子我们是办得这样的大,倒只有这些个数目,这事叫人倒不好了结。”

  王知县皱着眉叹了一口气道:“现在我们是泥菩萨下水,自身难保,还管别人的闲事做什么?”

  王太太道:“你这可不像话。人是你关起来的,现在怎么说不管人家的闲事?你县大老爷自己办的案子,倒是闲事吗?”

  太太虽是不懂公事,这几句话却是说得非常的切实,叫王知县说不出第二个理由来,便笑道:“这件事都是为了给作忠做面子,才这样办的。其实真闹到省委面前去,也不好办的。既是他们服了,那就算了,让他把款子缴上来,再叫他递张保结,把人放出去就是了。”

  丁作忠不敢作声,退了一步,将眼睛向王太太看了一下。王太太自然会意,便向王知县板了脸道:“作忠里里外外忙了许久,难道就算白忙了吗?这一百银子,应该全给他才对。不过大水浮不过鸭子去,无奈案子是你办的,让他分五十两好了。”

  王知县本来不愿意。可是想到要托舅老爷护送太太下省去,还有许多细软东西,也要太太带去,总是瞒不了他的,总以不得罪他为宜。便由太太脸上看到舅老爷脸上去,随后才道:“一个年轻轻的人,这样整大批的得那容易钱,实在也不是好事。不过太太既是这样主张,就算我送他的盘费都在内,给他五十两吧。那五十两……”

  太太接嘴道:“那五十两,归我好了。”

  王知县见太太微微地睁了那双杏眼,两块腮肉向下沉着,这气头子还是不小,自己如何敢再说什么,就连连扛着两下肩膀笑道:“装模作样的,我也坐过两堂,我这工夫,就该白费的。”

  王太太道:“并不要你放人呢。你留着人在这里作押账,还怕事主不会拿钱来领人吗?”

  王知县这就掉过脸来向丁作忠道:“这是什么意思?我们好白得人家的银子吗?得了银子,还把人留着做押账。”

  丁作忠道:“我打听说,这笔银子是曹金发垫出来的。曹金发为什么这样垫银子呢,因为他很想谋得汪孟刚的田产。汪孟刚一日不出去,他一天不能得着汪家田产。而且汪家就是出这一百两,也有借字在曹金发那里的。他们也不肯白白背上一笔债,也会催老曹办完这件事的。几下里逼他,不怕他不拿出钱来。因为他在汪姓面前说了硬话,有他拿一百银子出来,人准可以放走。现在不放走,怕他不再拿出银子来吗?”


梦远书城(my285.pro)
上一页 回目录 回首页 下一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