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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二


  立青也就看出大家的意思,就站起在草地里拔出刀来,向学正笑道:“我的意思,今天早上,大家就练练,看是什么家伙趁手。你若有工夫,到我家门口稻场上,凑个热闹去。”

  学正点头道:“好的,说不定我回头就来。”

  这些小伙子们呼啸一声,拥着走了。学正站在大门口,目送他们走去,摇了两摇头,然后向家里走来。余氏却已由屋子里迎了出来,问道:“真吓我一跳,刚才大门外怎么来这些人?”

  学正道:“这都是年轻的人好事,听一个风就是雨。他们昨晚半夜,听到说乡下要操练团练,今日天不亮就操起来了,各人手上拿了家伙,真像那么回事。他们说,本甲的首事,要我当团练里一个教师。所以李老三一早就来邀我。但是我哪有心干这事?大丈夫做事,公私要分明,恩怨也要分明。我们到现在,只有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。”

  余氏道:“现在乡下操起团练来,那就是以前你所说的,大家不搬了。”

  学正道:“照着昨晚上李家祠堂里议事的情形看起来,大概这两甲人可以沉静一下子。至于别甲的人,那就难说了。反正我们家是决定下来了,一定守着的,那也就不必问别人情形怎样了。”

  余氏道:“并不是我还怕些什么。我想着,若是地面上平靖一点,你该到县里看看你爹去了。”

  学正道:“就是地面上不平靖,我也要到县里去的,终不成我们花了三百两银子,连好话也得不着人家说一声。我吃了就上县去,现在家里多一个人做伴了,你老只管安心,在家里等消息。好在我们都看破了的,人生一百年,也免不了一个死,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逼来了,我们可以用个死字来抵住它。大难不逼了来,我们就乐得走一步算一步。”

  余氏叹了一口气,点了头道:“事到于今,那也只好这样做。这朱家孩子倒是贤惠,一早起来就下厨房做事。我实在也没心做事,昨天晚上做饭,米倒下锅去,没有放水,在灶下烧火,把你一双旧鞋也用火钳夹到灶口里去了。”

  学正道:“本来我们家也短少着这样一个人,她来了,这倒也合适。”

  说到这里,正好新娘子泡了小小一瓦壶茶,向婆母房里送来。听到丈夫这样的夸奖,心里很是高兴,这就低了头吟吟一笑。然而她见婆母也在这里,立刻将脸子板着,贴了屋子的墙进门去了。余氏道:“朱伢,你来,我和你说两句话。”

  新娘子答应了是,走了过来。余氏道:“我们家,本来人口少,现时又在大乱的时候,不像平常,你两口子照应里外的事,少不得总要在一处的。以后都大方些,不必这样藏藏躲躲。就是当了人彼此过言,也不要紧。比方没有我,就剩你两口子,还不过话吗?你到厨房里去做饭吧,让你丈夫吃了,好到县里去。”

  新娘子抬了眼皮,看了丈夫一下,到厨房里做饭去了。学正在家里没有闹官司以前,每到晚上,就在枕上玩味着新婚的滋味。及至祸事发生了,每晚睡在枕上,便是那曹家父子的模样,在心坎里留下一个影子。及至到了昨晚,这心思就乱了,一时想仇人,一时又想到新娘。这时只经过新娘几度眼光的笼罩,精神又是有些恍惚起来。新娘进厨房去,他也陪着母亲到厨房里去。因为乡下人家,组织简单,往往吃饭的场合,就在厨房里,尤其是冬天,不吃饭也在厨房里坐着,为的是这里比别地方要暖和一些。所以在这寒冷的早晨,余氏母子,顺了平常的习惯,一同走到了厨房里面来,坐在小桌子上闲谈。

  新娘子真不害臊了,将刚才送进去的一瓦壶茶,重新提了出来,而且还带了两个茶杯、一根蒿草香来,便是学正用的竹兜子水烟袋,也都取了来放在桌上,这才自到灶前灶后去做饭。关于柴米油盐,知道的就自行安排,不知道的,就走向前来,从从容容地问一声。便是余氏,对于她这种情形,也是很称心的。她将饭做好了,余氏到灶口来烧火,就替出新娘子来做菜。学正在一旁抽烟喝茶,看着她是脚也不停、手也不停,一个新过门的媳妇,忙到这样子,倒替她很难受的。不多一会儿,她将饭菜摆上桌子,学正究不好意思,连饭也要她盛上,这才拿了碗向锅里去盛饭。这时,余氏恰是回房去了,新娘子便掀开锅盖来,将饭勺掀动锅里的饭。学正是两手捧了三只饭碗站在一边。

  新娘子人是微微地闪开了一步,并不回转头,将眼珠转着,睃了一下,就低声道:“让我来盛吧。”

  她就取过一只碗去。学正道:“我也不是那样斯文的人,有些事,自己也应当做的,何必都累你。”

  新娘盛完了一碗,放在灶上,又取碗再盛。她不说什么,也不受劝。三碗饭都盛完了,向桌上送去。余氏却已走来,因向学正道:“有些事,你也应该自己动手,不要以为有了女人,遇事都交给她。”

  学正微笑着,没敢作声。新娘子低了头,自站在一边。余氏坐下道:“我说过了,大家大方些,你也可以来吃饭。”

  新娘道:“家里不还有两个伙计吗?”

  余氏道:“今天你第一次端婆婆家的碗,你也上桌来吃吧。两个伙计,让他们停一会子吃好了,你一个新娘子在桌上吃饭,他们不好意思来。”

  学正也不好意思叫她来,只是望了她一眼,然后坐下。这时,他觉得心里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,便是长了二十多岁,今天吃着自己女人做的饭了。心里头既有了这样的意思,所以饭菜吃到口里,也就是格外香甜的。因为余氏再三说的,新娘子不能再违拗,也就在学正对面椅子上坐下,低头吃饭。自然,一个作新嫁娘的人,处处都觉得拘束,初次对了婆母丈夫吃饭,这新娘子自是加倍的小心。所以她的筷子碗,竟是没有一点响声,斯文极了。

  当学正吃完了一碗饭,自己要起身去盛饭的时候,新娘子怔了一怔,似乎有起身接过碗去的意味;然而也就因为婆母在这里,仅仅是怔了一怔,并不曾起身。这在学正刻刻留心着她的时候,她是什么意思,完全知道,所以心里跟着又是一阵痛快。吃完了饭,余氏到屋子里去,取出一套换洗的小衣、两双袜子,包了一包,交给学正。又拿了十两散碎银子,交给他道:“这个钱,你交给你爹一半,你对他说,过年了,自己随便买点吃的。那一半你带在身边,对衙门口班房里外那些差人,再散送一点压岁钱。后天就是三十夜了,你今天去了,明天回来,后天也不能再去。”

  学正道:“来往也不过五六十里路,我一天跑趟,也不要紧。”

  余氏道:“你说不要紧,那不行,我不放心呀。现在是什么年月,你终日在外面跑,你叫我这一颗心再向哪里搁?偏偏在这种日子,吃这个冤枉官司……”

  说时,她哽咽着就流下泪来。学正见母亲又在伤心,再看自己娇妻,也怔怔地立在母亲后面,便道:“既是那么着,我今天下午还赶回来吧。”

  余氏道:“家里还有大小两个伙计呢,只要你交代他们一声,不要走开就是了。好在他两个人都没有家的,既用不得顾家,也并没有什么事让他们挂心的。”

  学正依了母亲的话,将两个伙计叫到当面,对他们道:“老二,小四,我们向来是不分什么宾东的,总是自己弟兄一样相待。说不得了,这几天,要你们多分一点心。我现在到县里看老先生去,赶得及,今天回来,赶不及,怕要到明天了。现在外面一时有一阵谣言,我就离开两个时辰,也是不放心的。我为了老先生,又不能不上县去,所以我很是为难。我走之后,望你们千万在家镇定了,不要走开。”

  两个伙计见他说得这样沉重,都一口答应了。学正背上包袱,又带了一根枣木齐眉棍,便出门来。余氏总因为外面情形不好,心里有些不安,跟着也到了大门口。那新娘子随在婆母后面,一路走着。学正回头对新娘望望,向母亲道:“你老进去吧,我自己会加小心的。”

  说着踏上大路而去。不想到了大路上,看到向山上逃难的人,男男女女,还是牵连不断。猛然想着,假使在县里寄住一宿不回来,家里究嫌不妥。还是决断了,一定回来。既是决断了回来,应当留下一句话,让家里人更放心些。他于是又回转身来,向家门口走去。可是余氏已经去了,新娘子也转身轻轻要向里走。学正在老远地就喂了一声,新娘回头看到,停住了脚,却又移了两步,显出那十分踌躇的样子出来。学正赶上了两步,笑道:“当了人的面,你还大大方方的,没有人在当面,你为什么倒害臊呢?”

  新娘手背着扶了门,倒退了两步,低着头。学正道:“我特意回来告诉一句话。我想全乡这样人心惶惶,你又新来,我晚上不在家,不大妥当,我今天下午还是赶回来,你放心好了。这话,你也去对娘说一声。”

  新娘低头道:“我怎好意思对娘说,你自己去说吧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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