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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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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第十五章 岳家见逼仇家更见逼 汪学正忍心把家里的事抛开,向县城里走来。他想着,城里的市面,一定是凄凉得可以了。可是进城以后,只见商民人家门口全都贴上了门联花笺,依然是一种过年的样子。虽然各商店里生意买卖,不及往年的年尾那样热闹,可是柜台里外也不断着人。不过有一种可奇怪的事,便是很少遇到本县里的熟人。就是遇到两三个,他们的面色却是惊惶不定。学正也没有工夫去仔细考察这些人,背了个包袱,径直地便向县衙门里走来。到了班房门口,就遇到了那个李班头。他翻眼看到学正背了一个包袱,胸面前包鼓鼓的,似乎是揣了东西,就抱拳点了个头道:“四先生到今天还有工夫上县来?” 学正皱眉道:“家里有老人家在班房里,那怎好不来。” 李班头笑道:“四先生我告诉你一句宽心的话。” 说着,他就抢近了一步,俯身向他耳朵边低声道:“现在风声可紧得很啦。大老爷的意思,风声若是再紧一步,牢里班房里关着许多人,可不大妥当,打算让人各具一个结,都给开放了。令尊大人身上本是一件风流官司,若是花钱花在当口上,案子就早结了。无奈你们对这件事,大显着外行。要用钱的人,钱没有到手。你不但是买不到一些甜头,反而惹起了人家一股子醋劲。” 学正叹了一口气道:“现在后悔也是无用。” 李班头想了一想笑道:“四先生,你看到街上的情形吗?” 学正道:“生意是不如往年,但是也并非全没有人,各家铺子里不都还做着买卖吗?” 他道:“你错了。那些做生意买卖的人,不是本城里人,都是随了省里上差来的人。你是没有听到他们说话,他们全不是本城口音。前天晚上,上差就到了,城里城外大小祠堂全住满了。本来昨天就要赶到太湖去的,上差得了消息,就是湖北来的长毛,犹如湖水一般。他有些害怕,说是要在潜山过了年再走,其实是要在这里住两天看看风头。这一来不要紧,这一个荒县城,立刻来了一万八千的上宾,所以满街都是人。” 学正道:“既然如此,都是公事上的人,不穿一件号衣,也不戴顶红帽子,那是什么原因?” 他笑道:“我在省里,也在绿营里吃过两年粮,那不用提,什么是号衣,我看也没有看过。抢忙抢急,他们就到了潜山来,号衣还不曾做起,随后由省里送来才穿呢。我看这样乱七八糟的局面,事情绝好不了。县大老爷自然比我们聪明,这个时候,还有什么见事不放松?” 他说着话,陪了学正向班房里走来。学正看他的殷勤样子,和他说话的口音,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,只是家产已经变空,再要拿出一批银子来,却是比登天还难,因之只装着不大懂他的意思,含糊着向班房里走。李班头倒是格外周到,抢上前两步,由裤腰带子上拉出一串钥匙来,把班房门开了。一面叫道:“汪孟老爹,你家四相公又来看你来了。” 学正侧了身子推门进去,眼前先是一黑,接着床上的稻草窸窣作响一阵,只看到黑影子向上一冲,正是孟刚由床上坐起来了。学正还不曾开口,孟刚先道:“孩子,你又上县做什么?现在县里兵荒马乱,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出事。若是有一点差错,我们父子,同归于尽。你的娘是不大明了世情的,你把她丢在家里,她更没有了主意了。” 学正道:“那倒不要紧,我已经托付家里两个长工了,而况我家今天又多了一个人。” 孟刚道:“是谁来了?准是你娘舅吧。他家在山里头,不用跑反,除非是他,才可以抽得出身来。” 学正道:“不是,是朱府上的。” 孟刚道:“哦!你岳父到我们家照顾来了,他总算是个古道热肠的人。但是他自己家里,一样是要照顾的,他哪又有工夫照顾我家?” 学正道:“不是他来了。你老人家哪里知道?这几天,乡下情形大变,男婚女嫁,忙极了。其实也谈不上婚嫁两个字,不过是有姑娘的人胡乱把姑娘送到婆家去就是了。” 孟刚道:“我明白了,朱子老也把姑娘送到我们家来了。” 学正道:“这倒不是子老的意思……” 父子两个在这里谈到家常,李班头站在一边,觉得是不便插嘴,便道:“汪孟老,你们谈谈吧,我去给你添一炉炭。” 说着,一弯腰,把汪孟刚脚下踏的一个泥火炉抽了就走。孟刚道:“啊哟,怎好教班头亲自受累?” 李班头一个字也不回答,早拿着炉子走了。孟刚于是悄悄地向学正道:“这李班头把我当了一只大肥羊呢,他说那三百两银子大老爷是分文未见。得钱的舅老爷,一点也没有交代,已经下省去了。这三百两银子还不如丢下水去,连响都不曾响一下的。他说他有法子,直通到县官手里,只要有二百两银子立刻就可以放我出来。我想,我们已经上了一回当,慢说是拿不出钱来,就是拿得出来,也不能再拿肉包子去赶狗。我听说,长毛已经由湖北境里向下江走,说不定十天八天就要到这里的。那时,县官怕犯人作乱,十恶不赦的罪,也会放走的,决不会留住我。他关我坐班房,就是舅老爷一台戏。舅老爷走了,更没有人追究我的。我看透了,一定咬了牙在班房里等着,你千万不要听这些差狗子的话,再去花那冤枉钱。” 学正将父亲的话和李班头的话两下里一参考,也自觉得忍住是上策。于是悄悄地把带来的散碎银子,分了一半给孟刚。等着李班头进来了,就掏出了一两轻重一块银子在手。李班头看到了,且不理会,两手捧泥火炉,送到孟刚脚下,笑道:“孟老爹,你不要和我们这当差的客气,像你这样公正人,吃了这冤枉官司,连天上的值日功曹,都要保佑你的。我实替你抱不平,可是又没有别的法子挽救你,所以只有多多地伺候你,尽我这点心而已。” 他口里说着话时,已经扯转头,把眼睛飘到学正的手上。学正在班房里站了这样久,眼中不是那样黑,已经看得清里面的情形了,立刻两手捧住银子,向他拱了一拱道:“家父在这里,遇事都蒙照顾着,应当办点年礼相送,只是来不及,干折了吧。” 李班头一面谢着,一面接过银子,笑道:“少先生,我不能白用你的钱。你只管过了年再到县里来,有了机会,我会给你送信去。有事情,只管经过我的手,我绝不能骗你。” 只在这时,也就听到班房外面有人说了话走过来道:“汪少先生又来了。真是家贫出孝子,国乱识忠臣了。” 孟刚在这时连连地用脚踢了学正两下腿,口里便答道:“各位进来坐坐吗?” 说话的人,也自不待答应,已经走进来了。学正看时,正是办这案子有关的几个差人,就把身上所有那些零碎银子,全数拿了出来,送给他们作过年礼。在一番谦让之后,银子收过去了,大家都闪出门去,意思是让他父子两个人好谈话。学正这才把乡下办团练的事情,详细告诉了孟刚。他先是默然。随后便道:“你在这个地方一天坐到晚也无济于事,乡下既是很乱,家里哪少得了一个男子汉来主持,你回去吧。有许多话我也不便对你说,有十六个字写给你带回去,你不要大意了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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