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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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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第二十七章 示威之一幕 黄执中虽是以兄弟般的情义来款待汪孟刚,可是一做了军官,这情分就透着不同了,孟刚对于天国有点不忠实了,却请他救上一救,他如何肯猛可的就答应着。于是把两手硬拉扯着他的手臂道:“你只管起来,有什么话,我们总可以商量,我们情同骨肉,还是共过患难的,只要有可以为力之处,我还不帮你的忙吗?” 孟刚道:“这样说,你老哥总是不能帮我的忙了。我只好把一片血性来打动老哥,跪在地上,死也不起来。” 黄执中迟疑了许久,拉住他的手臂,没个作道理处,两只眼睛还是不住地向门外看着,总怕有人来。然后一顿脚道:“你且站起来,我答应救你就是了。” 孟刚起来,向他作了个揖,才道:“听到师帅大人和监军大人的话,全是要在本乡大大作为一番的。小弟是本处人,如何下得这样毒手。可是不下这种毒手时,就算是有了二心,不但小弟性命难逃,就是小弟一家人也是个死。在这种救人不能救己的时候,很望黄兄指示我一条出路。” 黄执中先是正正端端坐着,听他说到这里,不由得哈哈笑道:“贤弟,你聪明一世,糊涂一时。大丈夫做事,大刀大斧,往前干了去,顾虑个什么?” 汪孟刚道:“不是那样说,我们出头来投降天朝,只望着天朝仁义之师,来吊民伐罪,把胡人打跑,恢复大汉威仪。若是像……” 他说到这里,看到黄执中的脸色,变成了紫色,而且还瞪了两只大眼,直吓得孟刚把要说的话,完全吞了回去。 黄执中很久很久地注视他,没有作声,忽然站了起来叉住腰子道:“孟刚,你自己的身家性命,你自己当然会去打算。你说出这样的话来,你不但救不了自己,还不免拖累着我。你不想你在天朝是什么身份?你只有一心顶天,替真主去打江山。天兵救的是好人,剪除的是妖魔。若是正人君子,自有天眼照看他。若是妖人,那是违背天情的人,斩杀是应当的。你说本乡本土的人,你不忍对他们下毒手。这毒手两个字,你就不该说。我们是按照天情替天除妖,只要把妖除得干净,就算替天行道,别的话,我们不必去管。若是像你这样的议论只管说下去,我就可以把你出首。不过我念你不懂天情,愚昧无知,还是可以饶恕你,如其不然,要你立刻死无葬身之地。自今以后,你自己小心一点,不必让我多说什么。我现在肯正正经经说你这些话,就算是救了你,你应当明白。” 他说到这里,那脸色沉重得紫中带青,眼珠里兀自冒着红丝。孟刚真不料他方才把话说得好好的,立刻就把脸来变了,也只好站了起来,把头只管低着。黄执中道:“你这时有些糊涂,说话全不明白。我现在走开,让你好好地去想一晚。” 说毕,他一甩袖子,竟自走了。孟刚在馆子里拘守了许多天,也闷得够了,自己的意思本是想溜回家去看看的。现在看到黄执中一怒而去,不知道这还有什么下文没有。因之手扶了桌子,眼睛望着房门外的去路,只管发呆,哪里还敢冒昧离开馆子。 这一晚上,向伺候的伍卒,推托说是有病,老早的睡了。可是越睡得早,却越睡不着,在床上听到馆子周围的更鼓,一更更敲了下去,没有间断,直到三更以后,蒙眬睡去,五鼓天明,自己又醒了。在枕上不免揣想着,昨日只和监军匆匆见了一面,没有说什么,今天少不得还要调他去详细问话,自己不求有功,先求无过,总要把许多天条,念得滚瓜烂熟,问起来的时候,自己随便就可以答复。如此想着,就不睡觉了,微闭了眼睛,把所有抄录过读过的天条,一个字一个字都默念起来。还不曾念得完呢,一个伍卒便进房来叫道:“汪大人还没有醒吗?黄大人请呢。” 孟刚听到,却不由心里跳了几跳。一来生平还没有让人家叫过大人,猛然听到这种称呼,心里自然要欢喜一阵。本来天国的规矩,监军以上,才可以称呼大人。师帅起,一直向下到两司马,都叫着善人。现在他们不分上下,全都叫着大人,自己也只好受着。其二呢,黄执中一早便来相请,必是为了昨晚上的事,余怒未息,还要发作。这就说不得以前什么交情了,只有多多地去哀求他。他赶快披衣下床,草草漱洗一番。 走出房门,有两个伍卒引路,其中一个便是家门口那个好吃懒做的庄稼人小四子。心里老大奇怪着,这样新收来的百姓,也当了内差了。不过看小四子却是正正经经同了那个老伍卒一样子,很恭顺地伺候着,连咳嗽声也不敢放出来,自己就不便去问人家什么。跟着他走到圣堂,更是吃了一惊。监军不在这里,师帅不在这里,却有一个穿红袍的先生陪了黄执中在正中椅子上坐下。他们看到孟刚来了,就让他在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。 孟刚以前看到公案上面坐着的人,多少都带上一点威风,心里也有几分羡慕。人事是转变得很快,自己也就坐到这个地位上来了。不过突然地在这种地方坐着,心里总也有些不安,脸上现出那犹豫的样子,向堂屋四面张望,看看监军师帅会不会来。可是同时看到两旁的伍长伍卒,穿了崭新的红背心号衣,头上扎了红风帽,手里各拿了刀棒,挺直地站着,心里又立刻警诫着自己,不要这样孙猴子坐金銮殿,毛手毛脚不像个样子,倒让小卒看轻了。于是他把脸色又装正了起来。黄执中却没有说什么,在身上掏出一张字条,铺在桌上,却悄悄移到孟刚面前,让他自己去看,孟刚会意,只见上面写道: 监军大人、师帅大人,带领全营弟兄于今晨好时,开赴桐城矣。此地现是你我兄弟做主了。 孟刚见到,心里又乱跳了一阵。不过偷眼看执中时,面色板得端正,不敢去问,也只好挺了腰子坐着。执中这就向站班的听使伍卒们道:“你们去把我单子上开的人,都传了进来。” 只这一声,两个听使由外面引进一批老百姓来。只看他们头上都戴了一顶红风帽,便可以知道他们是在馆很久的人了。 黄执中见他们齐齐地在天井里跪着,一直跪到圣案脚下不远,似乎也很有得色。他将手摸了两摸下巴颏,然后正色道:“我告诉你们。在这里的圣兵,不愿久扎在我们乡下,怕是整万人的粮草乡下人有些担当不起,所以他们都移驻到县城外大营里去。我们的真主这样大开鸿恩,怜惜老百姓。老百姓自然要一心顶天,才能对得住天父天兄和我真主二兄。李凤池这班人,他们受了妖迷,带了许多百姓逃上天明寨去,要违抗天心,抵敌圣兵,这如何能容留得?我们现在要万众一心,把这些妖人全都斩尽杀绝。你们要知道,天父皇上帝,是无所不知,无所不在的。假使我们容留着这班妖人。不必怎样做出来,此心一动,天父就知道的。 那时,漫山遍野,都是毒蛇猛兽,必定把你们吞吃下去。和妖人一样,都死于非命。你们若想活。那就要明白天心,把天明寨的妖人除去。至于怎样把他们除去,这用不着你们发愁,我们上面的东王九千岁已经得了天父天兄的指示,早已有金谕吩咐下来。到了那动手的时机,我自会把这番意思告诉你们。只要你们照计而行,自会成功。你们什么都不用害怕,有了天恩照着你们,你们到哪里去,都是顺利的。我说这话,你们懂得了没有?” 那些跪在地上的老百姓们,哪里知道什么是妖人,什么是天父皇上帝。在他们的心里想,李凤池是本地一位很正直的绅士,带人上天明寨去,是不得已去逃难,绝不是妖怪。就说天明寨上那些老百姓,不是某人的亲戚,就是某人的朋友,要把他们杀光,这也是良心上所不能容忍的。因之大家默然地跪在地上听过了,却不肯答复一个字出来。 黄执中坐在上面,瞪了眼睛等各人的回话呢,见众人全不理他,就拿起警木,在桌子上重重地拍了几下,因喝道:“叫你们回答我一句话,你们全没有听到吗?” 他这样一喝,众老百姓跪在地下,越发慌乱,不知道怎样答应是好。黄执中道:“就算你们嗓子都哑了,你们没有变成僵尸,颈脖子总还是活动的。你们各抬起头,让我看上一看。” 他这样说时,随着就注意各人的脸色。看到几位最是颜色不定的,这就把桌子一拍道:“这几个人全有二心,拿去杀了。” 说着,将手指点了几个。两旁的伍卒就跑过去捆缚指点的人。其中有几个吓慌了,听人捆绑,有几个缩在地上打滚,大声叫着冤枉。孟刚看了,老大的不忍,就站起来向执中作了两个揖道:“这些人不懂天情,说他们一声糊涂,却是不屈。若说他们有二心,一时却也看不出来。黄兄恩典恩典,打他们几十板子,警诫下次吧。” 说着,又是一揖。执中想了一想道:“好吧,且看了我弟的情面,各打他们八十板。要重重地打。打得不重,这八十板就移在拿板子的身上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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