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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九


  ▼第三十七章 鞠躬尽瘁

  李凤池自到天明寨以来,没有说过一句短气的话,总是鼓励着练勇大干一番。他的意思,不但是死守山寨就算了,只要人心牢固,将来可以号召全县的人去和长毛大队对峙。不想守山之后,外面的消息,丝毫不通。外援的力量,一点没有。山里的人,打了几回仗,又折伤了不少的练勇。今天在悬崖上观察的结果,不是团练守出指望来了,乃是长毛攻出指望来了。他们后营,有那些新伍卒在操练,而且操练得相当纯熟,将这些人练成了劲旅的时候,这天明寨是又要加一层压力的了。而且这日子恐怕不久就要来到。他把这些事恼闷在胸里,真不知道要怎样说才好。所以他一看到自己的儿子,第一句话,就是寇深矣。

  立青听了这话,不免随之一怔。所幸身边这两名练勇,全是不通文字的,他们还不懂得。因想了一想道:“爹在山上跑了一天,想必是很累。回家去先睡一觉吧,有什么话,明早再说。”

  凤池道:“我有大半天没有到前寨去,那边没有事吗?”

  立青道:“还没有什么事。”

  凤池道:“军队里的事,也像春夏之交的天气一样,常是变生不测的。以后时时刻刻,你们都得小心。我虽老了,我是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。”

  说着,叹了一口气。一个人走在前面,向家里走了去。立青紧紧地随在身后,总怕老人有什么意外。未到家门口,老早地看到闪出一片灯光,大门敞开,一家人全拥了出来,问道:“老爹回来了吗?”

  凤池道:“我回来了,倒让你们都吃上一惊吧?”

  说着话时,大儿子立德、二儿子立言,先抢到了身边。

  凤池一手挽了一个儿子的衣袖,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道:“我父子们相聚是一日少一日了。”

  大家摸不着头脑,不敢答言,只有跟了他走进茅棚子去。凤池虽是这山寨上的首领,但是他的茅棚子里,除了有一张白木桌子和两条老树干并成的板凳而外,就是草捆堆的地单,同大小石头块架的桌凳。原因是大家上山的时候,都拼了个人的力量,带着细软食物,来不及搬累赘的木器。这时,在白木桌上,有两个锡灯台,全在灯盏里,盛满了梓油,各架着四五根灯草,在那里点着;一只大瓦壶,和七八只粗瓷茶杯,乱摆在桌上。

  凤池看到,这就问道:“看这样子,你们惊动得全山人都知道了吧?”

  凤池的老妻钱氏,两手捧了一碗热水,送到他面前来,因道:“你受了凉了,喝一点热水冲冲寒吧。这是我的主意。我看到在这样夜深,还不见一点影子,是我忍不住了,把几位首事找了来。这也不怪我呀。只为朱子清老爹,做了那回事,把人全吓倒了。你没有看到呢,朱师娘和她的大姑娘,哭得死去活来,刚才不多大一会子,还哭着的。我一个妇道人家,实在是受不住惊吓。”

  凤池听了这一番话,虽是不免把眉毛皱起来,可是望了老妻脸上那一番诚恳的样子,到底只好把她那碗热水接过来喝了。他坐在粗凳子上,两手按了白木桌沿,向大家望了,见妻子团团围了桌子站住,还有大儿媳牵了一个八岁的孙子,闪在人后面站着,自己不觉垂下了眼皮,沉思了一会子。然后点了两点头,将手向那孙子一招。立德道:“小芳,过来,爷爷叫你呢。”

  小孩儿跑过来了,凤池搂抱到怀里,将手摸了他的头道:“你这么一点年纪,有什么罪孽,也要遭这样的大难。唉!”

  说着,昂头叹出这一声气。灯前这一家人,看到老头子这样发着感慨,都不免呆了。立青腰上的刀,原是把手按着刀柄的,这时当的一声,刀落在地上。凤池猛然醒悟,将小孩子轻轻地一推,推到立德身边,因道:“你把小孩子牵过去,大家都急了一阵子,去睡觉吧!”

  钱氏道:“哟!这样说,老先生,你还要出去吗?”

  凤池道:“实不相瞒,我心里慌乱得很,自己怎么样也安定不下来。我怕今天又要出什么事故,还要到山上去看看。”

  钱氏道:“哪个心里又不慌乱呢?你一出去,我们一家人又要六神无主了。你看在多年夫妻分上,你不要出去吧。”

  她说着,那带了皱纹的老眼,眨了两下,似乎有一包眼泪要流出来,倒是忍回去了。凤池两手按住桌沿,微微地挺了胸,望望老妻,又望望灯前的儿女,接着将手摸了两下胡子,点点头道:“我这才明白,古来许多做大事的人,受着儿女之累,不能成功的,那是大有原因的。”

  说着,将桌子一拍,突然站立起,头一昂道:“我还是要去,家里人不放心,派立青跟着我吧。”

  钱氏道:“不,今天这孩子做事也不大顺心,刀挂在腰上,会落到地下来的,我也不让他出去。”

  她说了这话,却走到立青面前去,拉住了他一只手,颤着声音道:“孩子,你的手多凉啊!”

  钱氏说着这话,望了立青的脸。立青正色道:“你老人家,总是这样胆小,遇到什么也害怕。若山上干这大事,全像你这样,处处都来挂着,大家都散了板了。你老没听见爹讲的故事吗?从前岳飞的母亲,望他儿子做一个忠臣,用针在岳飞背上刺下四个字‘精忠报国’。做儿子的,自然不敢比岳飞,不过做母亲的人,总不能阻着儿去做正当的事。”

  钱氏很久说不出话来,只好望了他。凤池坐在那里,却轻轻地拍了一下桌子道:“立青!你不应当对你娘说这种话。”

  立青看父亲的脸色时,已是有些红紫,只好垂手站立着。凤池道:“千古以来,有几个岳母?这岂是平常不读诗书的人可以比得的。你娘对我,对你,都很好,我们把家全毁了,到这天明寨上来操团练,她不曾说过半个不字,这已经很是难得了。古人说得好,舐犊情深,做父母的人,哪个舍得看着儿子上阵去冲锋打仗。”

  他说到这里,却回转脸来向钱氏带笑容道:“这话可又当下一个转笔了。古来生忠臣烈士的,谁又不是人家的儿子。做父母的都要舍不得儿女,谁来做那为国为民的事?而况我们同守在天明寨上,这情形又是不同。若是防守不得力,长毛杀进山来,那是大家同归于尽,不如在这个时候,大家出点气力,还可以杀开一条血路,谁让我们遇到这种大难临头的日子呢?凡事你还是看破一些吧!”

  钱氏站在一边,呆呆地听了下去,听完之后,很从容地道:“我也不过随便这样说一句。真是你父子们决定了干什么大事,我哪里又敢拦着。”

  她说完了,并不带什么喜容,也不带什么愁容,悄悄地走回地铺上蹲着身子坐下了。唯其是她这样不声不响地走开,全屋子人,都受着她的感动。一律呆呆地站着。还是立德先开口道:“爹刚回来,实在不能出去。若有什么事一定要办,我同立青去走一趟就是了。”

  凤池摇了头道:“至亲莫如父子,你们也猜不出我的心思来,教我还说什么呢?我的意思,就是怕山上哪里有布置不周到的地方,怕今晚上要出事,必得我自己到前后山去巡视一周,我才能够放心。你们不让我出去,我在家里,一晚都睡不着,也许会闷出病来。”

  他说着,挺立在灯光下,向四周看着,大家也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有了什么疙瘩,既是这样说着,就全不能言语了。凤池道:“据我看来,还是立青同我去吧。”

  他说着话,把腰上挂的马刀,拔出来在灯下看了一看,再插进刀套子里去。然后将木柱上挂的一张弓、一壶箭,全都背在身上。对立青道:“你也带着弓箭,不用灯火,我们就这样走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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