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远书城 > 张恨水 > 太平花 | 上页 下页


  李守白走到门楼外,不敢擅自进去,徘徊了一阵,又退了回来。正在这时,村外有个五十上下的老人,面上略有短须,穿了一件蓝布长衫,腰上系着板带,将布衫底襟提起塞在板带里,光着头,背上背了一顶大草帽,右肩荷了一只大渔竿,左手挽了一只大提篮,一步一步走了过来。他一见李守白这种徘徊不定的样子,又看这种情形,远远地就向他拱了一拱手道:“这位先生是寻找哪个的,兄弟可以引路。”

  李守白道:“兄弟是过路的新闻记者,听说这个地方,有个极乐世界,现在正是太平花盛开的时候,特意前来瞻仰瞻仰。庄子外边还歇着一挑行李呢。”

  那人听说,向李守白先打量一番,哦了一声道:“原来是报馆先生,好极了!”说着,放下鱼篮,伸着右手比了眉毛,挡住阳光,向天上看了看太阳,便道:“时候不早了。这个时候去,怕来不及。依我说,不如在敝庄暂住一宿,明日一早,兄弟陪你到庙里去看。那庙里和尚,兄弟倒也认识,我明天对他说,叫他预备一壶茶,让先生你细细赏玩一番。”

  李守白见这人说话,非常慷爽,不像乡下那一流土著,便道:“那就好极了。只是萍水相逢,不好叨扰。”

  那人笑道:“乡下人又没有什么东西敬客,顶好是烫上两壶酒,煮上几个鸡蛋,谈不上什么叨扰不叨扰。”

  李守白道:“我还不曾问得老先生贵姓。”

  那人笑道:“敝庄上的人,十之八九都姓韩,兄弟也姓韩,草字乐余。村庄上的人,因为兄弟喜欢钓鱼,由字讹音,都叫兄弟作老渔。老兄你也叫我一声老渔吧。尊介在哪里,可以跟着兄弟一路进庄去。”

  李守白看他这人,倒也潇洒脱俗,头上的太阳,已经是偏了西。要想在此地看一看太平花,似乎也不能匆匆地来了,匆匆地就走。好在此地去永平县县城不远,明天就是晚些动身,也老早地赶到了,与正事是无碍的。当时就依了韩乐余相邀,督率脚夫挑了行李,一同进庄去。

  这土圩子里面,人家参差建筑,屋中间一些空地,或是种菜,或是种瓜豆,园圃间杂,自也有些意思。东向一矮竹篱笆门,由篱笆上伸出一排垂柳,风吹柳动,里面闪出一排很整齐的房子。

  韩乐余笑着用渔竿一指道:“那就是舍下,虽然乡下人家,没有城里那样好,但是比大路上的饭店,却干净多了。”说话时,门里跑出来一个黄脸汉子,接住了他的钓鱼家伙。韩乐余道:“二秃,你姑娘呢?你说客来了,快叫她去烧水泡茶。”

  二秃道:“姑娘说,还有一块地的晚蚕豆,不曾收割,她摘豆荚去了。”

  韩乐余道:“那么,你就去烧水吧,先打些水让二位洗脚。”一面说着,一面引李守白主仆进了家门。他笑道:“先生,堂屋里屈坐一会儿,好用些茶水。”于是接过脚夫的担子,歇在屋檐下。

  李守白见这堂屋,正中四块白屏门不加油漆,中间挂了一幅耕织图,旁边一副对联:开轩面场圃,把酒话桑麻。下面一张琴桌,上面只放了三样东西,一只旧胆瓶,插了丛野花,一只铜鼎,一个大四方竹斗。堂屋正中,随放着几张旧藤竹椅,虽然简朴,却不像平常人家供神供佛,那一股子俗气。宾主坐定,那二秃首先打了一盆热水来,请主仆二人洗抹手脸,又拿脚盆来,倒了一盆热水烫脚。二秃自将水拿去泼了。

  李守白擦抹干净了,韩乐余自提了一壶热茶,几只杯子放在桌上,又端了两碟南瓜子盐炒豆出来,让二位客人下茶。他自己也就来陪客,彼此坐下来闲谈。李守白说是由北京《黎明报》派出来的旅行记者,韩乐余大喜,说一向就爱看《黎明报》,难得遇到《黎明报》的先生,显着格外殷勤来。

  约谈了十分钟的工夫,只听到天井外一阵脚步声,接上就有一个姑娘由外面三脚两步踏进堂屋来。那姑娘的鹅脸蛋儿,让太阳晒得红红的,头上掩着一块蓝手帕,没有掩住额顶,将面前的刘海发蓬蓬地露出一大丛来。胸前系着一块黑围巾,两手抄了围巾底摆,向上一提,好像这里面兜了许多东西似的。她一进来,看见有个穿西装的少年坐在这里,她不免一呆,靠堂屋门斜站着,望了李守白,两只乌圆的眼珠,一下也不会转动。

  忽然哗啦一声响,她拿围巾角的手一松,把一兜子蚕豆荚子,撒了一地。

  李守白也很惊讶的。这地方哪来的这样一位活泼姑娘。等她那里豆荚一撒,自己也不知如何一起身,只啊呀一声,却把自己面前放的一杯热茶,泼了一桌子。这一下子,也不知是手滑了,也不知是袖口将茶杯带倒的。然而无论是怎样将茶杯带倒,总是失仪的一件事了。这时,已不能管人家姑娘撒了豆荚,是怎样收拾。桌子面前,这一摊水淋淋的,怎样弄干净,也是没有法子,只好站起身来,向旁边一闪。倒是韩乐余用话来安慰他,连说不要紧,赶着跑进内房拿了抹布,自来揩抹。

  李守白站在一边,没有个做道理处。及至再坐下时,那个撒了豆荚的姑娘,已经是不见了。自己心里想着,韩乐余对二秃说了一声“姑娘”,大概这位姑娘,就是他的女儿。她虽然是乡下人,并没有那种小家子气象,她的父亲以礼相待,刚才见面,应该和人家打个招呼。可惜自己不留心,把一杯茶打泼了,在人家面前,有点失仪。心里这样凝着神,那姑娘却又出来了。她头上已经去了那块蓝布,胸前也去了那个围巾,身上换了格子布褂,这虽然在城市里,已是过去的装饰,然而她穿得整整齐齐的,又不是刚才在山溪下遇见那个村姑可比了。

  她走了出来,一见客人抬头,却又向后退了一步,不曾说什么,先笑了。

  韩乐余便点着头道:“过来,见见这位北京来的《黎明报》李先生。”

  她过来一步,叫了一声“李先生”,随着一鞠躬。

  韩乐余对李守白道:“这是小女小梅,乡下人学城里人规矩,恐怕有点不像,李先生不要见笑。”

  李守白当人家行礼的时候,也站了起来回礼,然而她已是先行礼完毕了。李守白和她点着头,她已掉过脸去对她父亲道:“爹,你看这位先生,好面熟,像我们在哪里见过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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