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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


  ▼第三章 征人夜话

  李守白也不知为了何事,倒反而望了他。

  铁中铮道:“守白,你看,你的裤脚粘着大腿,都让血水浸透了。刚才你一定受了伤,自己不知道。”

  李守白低头一看时,果然自己左裤脚下面,连袜子和裤腿,湿了一大片。低头用手摸时,摸了满手鲜红的血,吓得脸色都白了,向铁中铮道:“我怎么了?我怎么了?”他问话时,弯着腰倒直立不起来。

  铁中铮向前搀着他道:“不要紧的,不要紧的。如果你真受了重伤,还有自己不知道的吗?你坐在地上休息一会儿,我自去找担架队来,抬你到村子里去,让军医看看。”李守白真也不想遭了这意外的打击,竟是身不由己的,便坐到地上来了。

  铁中铮身边站的有兵士,就告诉他们找了担架队来,将李守白抬到村子里一所破旧的民房里去。这里先有军医等着,立刻将他放在地面铺的草席上,周身检查了一番,对他道:“这倒无甚紧要,只是膝盖以下,受了一些石块撞扑的微伤,敷上一些药膏,就可以好了。只是怕脑筋受了震动,最好是暂时静静地安睡几天。”

  铁中铮在一边插嘴道:“这已经到了最前线了,怎能静静地安息几天呢?守白兄,你在安乐窝,不是有朋友家里可住吗?你还回到安乐窝去吧。”

  李守白听说自己脑筋怕受有震动,想着此地,不久就要开火,既不能工作,这倒不如回到安乐窝去好。当时就答应了铁中铮的话,可以回去。

  铁中铮站在一边,看着军医,将他的腿伤洗擦敷抹好了,让李守白暂住一晚。次日一早,也不敢用运输汽车,派了四名担架队,让他们换班抬着架床,将守白抬回安乐窝来。

  到了韩乐余家门囗,担架队一个人进去报信,李守白睡在架床上,早听啪啪的一阵脚步声响,只见小梅一手拿了扫帚,一手拿了簸箕,面孔红红地跑了出来。看到李守白睡在担架床上,呵哟了一声,将扫帚簸箕一抛,又转身向屋子里跑。

  当她进去的时候,恰是韩乐余走到屋子外面来,两人顶头撞了一个满怀。韩乐余瞪了眼望了她,她倒嘻嘻笑了。

  韩乐余出来,看到守白并不怎样难受,便道:“请抬到里面去吧。”

  小梅向担架队招着手,自己在前面走,将他们引到书房里去。这里为李守白所设的床铺,还不曾撤了去,小梅跪到床上,将三个枕头叠在一处,让它高高的,然后拉开被来,方始下床,向担架队点头笑道:“多谢各位老总,把他放到床上去吧。”

  等大家将李守白放下了,她就匆匆忙忙地跑出去,似乎又去拿什么去了。一个担架队兵向李守白道:“先生,这位姑娘,是令妹吗?”李守白随便点着头。

  果然不到一会子工夫,她又提了一把茶壶、两只茶杯进来。那担架队向小梅笑道:“你哥哥没有什么伤,好好地静养一会子就行了。有你这样的妹妹来伺候,比在战地医院,那要好得多了。”

  小梅究竟是个乡下姑娘,忽然让人叫起哥哥妹妹来,倒有些不好意思,低了头没有作声。好在韩乐余随后就进来了,才把话牵扯开去。他引着担架队到外面堂屋里去休息,将话问得明白了,这才放了心。

  李守白到了这里,第一是减少了许多意外的恐怖,要茶要水,又十分便利,心里一安宁,精神就好得多了。这天下午,自己睡了一觉醒,只见韩氏父女都在屋子里坐着,立刻坐了起来,向韩乐余拱拱手道:“老先生,我这次回来,实在是冒昧。一个负伤的旅客,怎好随便地就到别人家里来安歇?今晚暂在府上借住一宿,明天……”

  韩乐余摇手道:“李先生说这话,未免太见外了。慢说我们是一见如故的朋友,就是今天有个生人不舒服,要在舍下休息一下,我也乐得做点人情。李先生要搬到别处去的话,再也休提。”

  李守白苦笑着,又皱了眉道:“我何以为报呢?”

  韩乐余道:“我又不曾花费什么,谈什么报答?”

  李守白道:“不必花费,就是老先生这一番盛情,万金难买。”说着又向小梅拱拱手道:“先前那些兵大爷说错了几句话,大姑娘不要计较。”

  韩乐余倒为之愕然,问小梅道:“他们说了什么?”

  小梅眉毛一扬,向父亲笑道:“那些兵大爷说错了,他说李先生是我哥哥。”

  韩乐余哈哈笑道:“这也没有什么关系……”他不曾说完,却站起来向李守白连连作了两个揖,笑道:“恐惶,恐惶!我虽然有几岁年纪,怎好随便就说出这种话来。”

  李守白道:“这没有关系,老先生这样大年纪,只怕比先父的年龄还大些,我就以长辈相待,也不能算是分外恭敬吧?”

  韩乐余笑起来,摸着胡子道:“岂有此理!难道我长了几根胡子,到处就可以占人家的便宜吗?提起这话,刚才李先生怎样说是先父?”

  李守白道:“我的命运最是不好,三岁丧父,九岁丧兄,现在仅仅有老母在堂。”

  韩乐余道:“这样说,李先生远游,老太太在北京,不感到很寂寞吗?”

  李守白道:“不!我还有个妹妹,陪着老人家。”

  韩乐余道:“除此以外,府上再没有别的什么人了吗?”他说到这里,就回头向小梅道:“去把我的水烟袋拿了来。”

  小梅听说,听得很有味的,父亲叫她去拿水烟袋,两手按了方凳子,待要起身时又坐了下去。

  韩乐余道:“你这孩子,我叫你做一点事,都叫不动了。”

  小梅缓缓地站起身来走了。一会子工夫,她就提了水烟袋来了。然而她虽来,却又不肯立刻走进房来,只在房门外悄悄地站着。只听到韩乐余问道:“这却难得,我虽很久不到都会上去,可是看到报上登着,青年人总是成双作对的。”

  李守白道:“成双作对,那不是我们的事。我们是个劳工,昼夜不得闲,哪有工夫陪着女人去游公园、看电影呢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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