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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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竹子道:“他问着说,你姐姐多大年纪哩,我说十八岁了。他又问是哪个月生的哩,我说不知道。” 玉子道:“你怎么不知道?我是八月十五生的。这是很好记的日子,怎么会忘了!” 竹子道:“咱们又不和他攀什么亲,干吗告诉他这些个话呢?” 玉子道:“瞎嚼嘴。我不和你说了。” 竹子点着头道:“不和我说?好极了。” 说完,一抽身就跑了。玉子抱着膝盖,坐在炕上,低了头想这一番情形,闷坐了一会儿,把活计才拿起来做。做不了多大一会儿,又好好地停着针想起来。直待陈大娘隔着屋子叫吃饭,这才走下炕来。 这中间屋子,是陈大娘家兼做厨房,兼做祖先堂的。西边那屋,却住的是老两口,是卖白薯的老蔡家,中间这屋子,他也有一半,是和陈大娘共用的。靠着陈大娘的壁子,摆了一张四腿桌子。桌子上这时一大瓦盘子窝窝头,正是热气腾腾的,一只大缽碗盛了一碗盐水疙瘩丝儿。玉子走出来,搬了三寸阔的白木条板凳,靠住了桌子,无精打采地坐下。竹子也端了一条凳,在横头坐着,她一看见桌上只有一只碗,噘着嘴说道:“老是吃这盐水疙瘩,想喝口汤也不成,我不吃。” 陈大娘道:“盐水疙瘩,为什么不能吃?十二个子买半斤,也只够吃一天的。不吃,活该!你饿着吧!” 玉子左手捏了一个窝窝头,咬了一口,右手拿着筷子,在盐水疙瘩丝儿里面拨了几拨,夹了两根丝儿吃了,皱着眉道:“真咸!浇上一点香油和醋,也好吃些。就是这样,疙瘩丝儿拌疙瘩丝儿,一点儿味儿都没有。” 陈大娘拿着几个窝窝头,坐在门口一条凳子上,吃得正有味儿,听了这话,便说道:“孩子!我是容易吗?你怎么也说这话?我一天到晚洗衣服,手皮都洗掉了。我还不愿意吃好一点儿,穿好一点儿吗?这话可又说回来了,一家的嚼谷都指望着我一个人,在我做得动的时候,做一天,吃一天,倒没有什么。若是有个三灾两病的,大家都不吃吗?所以我少花几个,积几个钱,也是为了你们,省得做不动的日子挨饿。等到我一口气转不过来,天大的事,我也不问了。你们死也好,活也好,我是没法子。要是说我活着一天的话,我就得替你姐儿俩管吃管穿,往后日子长着呢。望着你们姐儿俩,都有了主儿了,知道哪一天呢?……” ①嚼谷:指吃穿日常生活费用。 玉子道:“您瞧瞧我只说了这么一句,您就说上这一大篇。” 陈大娘道:“我的话还没说完呢。你想,日子又长,钱又少,不省着一点儿哪成啊?你虽然也帮着我一点,能挣个三吊五吊,可是你又爱个花儿朵儿的。走在人前,总要这么一个面子,你挣的,也只够你自己散花的了。要说吃的,我还不想弄好一点儿吗?就说炒一碗豆芽吧,八个子儿豆芽,倒要添上八个子儿油盐酱醋,还是吃了上顿,没有下顿……” 玉子将半个窝窝头向空碗里一扔,把筷子啪的一声按在桌上,说道:“您老人家,有完没完?我不吃了,成不成?” 陈大娘道:“我和你谈心哩。你不爱听,我不说就是了。” 这时,那个卖白薯的老蔡的妻子王氏,走出房来,说道:“大婶儿,你也特省点,这干疙瘩丝儿,可真不大好吃。你就凑合着买两把菠菜煮一碗汤,倒也好些,菠菜还不算贵,有一个大子儿,能买上一把了。” 陈大娘道:“姥姥,您不知道,这菠菜,她们也是吃腻了的。” 王氏听说,颤巍巍地在屋子里捧着一只菜碗出来,说道:“这是我们早上煮了的大半碗小白菜,让孩子们吃上一点儿吧。” 说着,便把那碗菜送到桌上。陈大娘道:“您留着吧,两个老人家都舍不得吃,倒让我们吃了。” 王氏道:“不要紧,晚上我们下面条儿吃,用不着菜。让她姐儿俩吃饱一点儿。” 陈大娘道:“谢谢,您哪……” 一言未了,只听见院子外面有人笑道:“大婶,您多礼啦。什么事这样客气?” 大家回头一看,原来是旧街坊,冯家四姑娘来了。这冯家四姑娘,小名叫桂贞,兄妹合算起来,排行第四,所以人家都叫她四姑娘。她父亲原是当兽医的,早去世了。她母亲冯大娘带着兄妹四个度日。她大哥自小夭折了。二哥怀德,给一个马车行里赶马车。三哥怀民,在一家宅门里当听差,家里就是她母女俩。冯大娘自幼学的一手好活计,后来又会打绳子物件,就接些活计,连挣钱,带教桂贞做针线。陈大娘因为两个人都是孀居,很说得来,就叫玉子也跟着去学活儿,来往一久,玉子拜冯大娘做干妈,这就格外亲密了。 因为冯氏母女在外接活儿做,认识了大华公寓的一位屈先生。这屈先生三十多岁,是部里一个佥事,而且又在好几个地方弄了挂名差事,虽然各衙门里都欠薪,因为他进项多,用度少,手边很活动,而且有个七千块钱的积蓄。他有一次亲自到冯大娘家里来拿东西,看见桂贞长得十分清秀,倒看上了。恰好冯大娘不在家,又和桂贞说了几句话,见她说话从从容容的,似乎是个温柔女郎,心里不免一动。过了些日子,打听得桂贞还没有许人家,便托人做媒。他可是说明了,他云南故乡还有一房家眷,但是隔着万里地,那位夫人是不会到北京来的。所以娶过来了,也与大夫人无异。 ①佥事:旧政府部门的官职,相当科长。 冯大娘穷了一辈子,听说有位老爷愿来做自己的女婿,这自然是乐意的事。不过有一层,他家里还有一个大夫人,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人做二房,这倒要细细地商量一下子。那位屈先生见冯大娘犹豫不决,就把银行里存款的折子送给她看,说是有这些个钱,就是两房家眷全在北京,也可赁房居住,那要什么紧。冯大娘见了这些钱,倒还罢了。唯有这桂贞姑娘,心里倒吃了一惊。心想这一嫁过去,那六七千块钱,就是我的了。做了太太,又可以发财,这样的事情,恐怕打着灯笼,也没有地方找去。 虽然说他还有一个人,可是在云南呢。人家常说,远不过云南、贵州。这样远的路,她还能来吗?就是能来,我先把这六七千块钱一把全拿在手上,我过我的日子,也就不怕谁了。靠着这六七千块钱,穿的、戴的、吃的、住的,哪样没有?她先听说提亲,还是愁着做二房;等到知道有六七千块钱的存款,就整整想了几天几夜,觉得还是早嫁这姓屈的为妙。她母亲一时不松口,反而焦急起来。 冯大娘自己拿不定主意,便把两个儿子叫回来,问他们怎么办。怀德、怀民都极力赞成。不过怀德说:“既然是做二房,咱们不图个名,也图个利,姓屈的多拿出几个彩礼钱就成了。” 怀民说:“彩礼呢,有个两三百就成了。可有一宗,不是把人卖给他,咱们要往来的,攀一个好亲戚,得一个靠山,咱们也有个出头年月。” 冯大娘道:“好哇!你们一个想发财,一个想找事,都指望着在你妹妹身上呢。这个是你妹子的终身大事,我还总得问问她。” 他们母子三人,在外面屋子里说话,桂贞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咕咕着说:“问我做什么?我是全凭妈和哥哥做主。” 冯大娘一听这话,知道姑娘是乐意了,就答应了屈先生的婚事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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