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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四


  陈大娘道:“你两个人怎么回事,一下都不肯斯文吗?回头到了大街上要是这样子,可让满街人瞧热闹。”

  赶大车的已经抽出绳子来,将大车上的东西一齐捆束停当了,吆喝一声,拖大车的一匹瘦马,已经拉着走动了。陈大娘走上车来,两脚一盘,在车子前面坐着,这一辆骡车同时也就转动起来。这车轮子只要咕咚一声,转动一下,玉子身子微微地颤动,也就心里跳上几跳。自己一人坐在车篷子里,不敢向外张望,耳边下,时而听到车子外冷冷清清的,时而听到车子外热闹非凡,知道有时走到冷僻的胡同里,有时走到热闹的街市上,只是心里一横,决定了车子外面有什么事情,都不去看。所以走了大半天,车子到了什么地方,也不知道。

  忽然车子外有人喊着道:“我猜着总要打这儿经过的,这总算让我碰着了。”

  陈大娘在车上“啊哟”了一声,接着叫了一声“马先生”。玉子一听,就知道是马国栋,心想,他怎么会追了来,莫非是周秀峰回心转意,叫他来转的?这样一来,事情就明白了,多么难为情,因此坐在车子里,头也不敢伸出来张望。只听到马国栋道:“您下来歇一会儿吧,天还早着啦,我在这‘大酒缸’这儿已经等了大半天的了。”

  陈大娘道:“您有什么话说吗?要是没有什么话,我就不坐了。”

  玉子在她母亲身后,用手推了推,轻轻地道:“人家老早地等着你,你怎么不下来坐一会儿。人家当然有话说,要不然,人家老早在这里等着做什么?”

  陈大娘也觉女儿的话有理,自走下车来。竹子见母亲下车,首先就跟着跳下来。

  马国栋走到车子前,向车子里拱拱手道:“大姑娘也下来坐坐吧,‘大酒缸’里没有什么吃的,喝两杯酒冲冲寒气,也是好的。”

  玉子料着马国栋总有什么话要说的,静坐在车子上等消息,也是别扭,倒莫如下了车,坐在一边静听消息。于是红了脸,羞答答地走下车来,低了头,又低着声音道:“马先生,您还这样客气做什么?”

  走下车来,扑了扑身上的灰,跟着马国栋向前走。

  旧京的小酒店,有个绝怪的商标,乃是在柜台外边,放上几只大酒缸,这缸口直径足够四五尺,所以一个酒缸有二人环抱那样大。缸的一小部分,总埋在土里,以求安稳,缸里是否有酒,不得而知。缸面上,向来是遮着一块木盖,盖上摆了粗瓷碟子,里面装着花生仁、豆腐干、油炸麻花之类,来喝酒的人,就以缸盖为桌,坐在小方凳子上品酒。这种酒店,至少也有一口酒缸,往往店铺大半边,都让酒缸占了。因之旧京土话,直称这小酒店为“大酒缸”,倒也名副其实。

  这次马国栋请陈氏母女下来喝酒的,便也是“大酒缸”之一,不过这个酒店,比较宽展些。柜外一列三口酒缸,另外还有两张二尺见方的小桌子,靠了店门,列着一块案板和一个小煤炉子,是小贩在这里搭着卖面食的。酒缸边也有几个客人在那里喝酒,有一句没一句地在那里谈天。本来大酒缸这地方,女子简直不来,只因这隔壁是个长途汽车的站头,女客等车子,也不免在这里歇歇脚。

  当时店里伙计,看到进来两位女客和一个女孩子,便让到靠柜房的一口酒缸边坐下。马国栋把他放在小桌上的杯筷,也挪了过来,拱拱手笑道:“这个地方,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请客的,我不过请您下车来喝两杯酒,好冲冲寒气。”

  玉子笑道:“多谢马先生,我可不会喝酒。”

  马国栋又拱拱手道:“哪怕喝半杯呢,也是个意思。这里有下水饺子的,让他给您三位下了三碗饺子吃吃,咱们认识一场,承大婶子和大姑娘多帮忙,我真是感激不尽。可是我们这种穷人,天天凑合着过日子,又没有什么可请您的,我只有请您三位坐一会儿,表表我这一点意思。”

  陈大娘笑道:“早知道马先生是个仗义的人,我们家多蒙你照应,银钱算什么?有钱的人拿着当水使,也闹不出一个好来,就是各人这一点好心眼儿,不容易得着。”

  马国栋拱手笑道:“我是个无用的人,知道什么?我就看到你们大姑娘,是那样一个聪明人,不替她找条路,未免可惜了。唉,这也是我心有余而力不足罢了。”

  玉子听这两人说话,虽都是隐隐约约地不曾说明,那意思之间,自然提到了周秀峰身上来,因之将头一低,一言不发。马国拣拿了一碟子油炸麻花,交到竹子手上,便向店里要一壶玫瑰酒,斟了两杯,向陈大娘、玉子面前各送了一杯,一拱手道:“大婶,您要什么下酒的哩?煮一碗饺子吃吧。”

  陈大娘道:“您别多礼,你一番好意,我全知道,不在乎这个。我们吃了东西出门的,这会子又吃东西,在车上兜着风,也是不好。我们的路不多,车子可走得慢,不能多扰了。”

  说着站起身来,举了一小杯酒,咕咚一声,一仰脖子喝下去了。马国栋也站起来道:“瞧这样子,大婶敢情是海量,我得敬三大杯。”

  陈大娘一摆手道:“大杯子不成,我姑娘这杯替她喝了吧。”

  于是把玉子面前一杯酒拿过来也喝了,将杯子交给马国栋,笑道:“您再满上一杯,我喝了就走。”

  马国栋真个站着给她斟了一杯,自己也斟上一杯高粱酒,捧了杯子,对比一比,笑道:“同干一杯吧。”

  马国栋喝完,和陈大娘同照了照杯。陈大娘脸上立刻微微汪出一层红晕,在袖口里抽出一条白布毛巾,一按嘴唇,笑道:“喝醉了离开北京城吧。”

  马国栋一看之下,觉得她们母女虽毅然决然地要走,然而说到真离开北京城,都是有点恋恋不舍。自己虽是事外之人,一看之下,仿佛也替人难受,便拱拱手道:“大婶,您娘儿仨宽着心在乡下过吧,得了空可以到城里来玩玩。我要是有一分帮忙的力量,我一定帮忙。”

  陈大娘听了,心中可是纳闷,我一个寡妇、两个姑娘,你又能帮我一些什么忙?只是他已经说了这话,当然有些意思的,便笑着点点头道:“我们娘儿仨,都是没有用的人,少不得求人帮忙的,将来有求着您的时候,我们还能短着来求您吗?”

  一面说着,一面向外走。玉子坐在一边,既不曾喝酒,也不曾吃什么,只是低了头听话。这时见陈大娘要走,也就跟着走,依然还是低了头,不作声。竹子一伸手,手按着碟子里两根麻花,眼睛可望了陈大娘,低声道:“我拿两根……”

  马国栋笑道:“小姑娘,你拿着吧,还要什么吃的不要?”

  玉子瞪了她一眼,低声道:“你这样爱吃,我瞧你怎样舍得离开北京城。”

  竹子道:“我舍不得离开北京城吗?可不知道是谁离不开北京城呢?我还哭……”

  玉子下死命地盯了她一眼,竹子见姐姐颜色都变了,总怕她事后动手打人,只得罢了。马国栋拿过那麻花,塞到竹子手上,又拿了两包花生仁,也让她拿着,然后一路送出店门来。这时,玉子已站在店门外了。

  这里是德胜门外一条荒街,店门外,对着一片庄稼地,到了这样冬天,地里什么东西也没有,空空地一望无际。只是半空中,有几棵零落的枯树,在寒风里摇摆着挣扎着;一阵寒鸦,有四五十只,在半空里叫着,呱呱而去。玉子斜侧了身子,背风而立,眼望着那人行大道,只管发呆。马国栋走到她身边,正想和她说两句话作别,只见她在衣袋里掏出一条手绢,只管去擦揉眼睛。这时候和她说话,或者有些不便,因之就向后退了一步,什么也不说了。陈大娘脸上红红的,走向骡车边,正待一脚跨上车去,一回头,看到玉子远远地站在人行路的一边,便道:“怎么着,刮了一粒沙子到眼睛里去了吗?”

  玉子只管用手揉擦着脸,并不掉过身来,口里答道:“可不是!”

  竹子绕了一个圈,走到玉子面前,偏了头望着她道:“你瞧,还说我舍不得离开北京城呢?”

  玉子急忙掉转身,手一拂道:“哪个和你说话。”

  她如此说着,脸可是偏到一边去,不让大家瞧见,到了骡车边,人就向车子里一钻。

  马国栋在一边,仅是看到她眼圈儿红红的,至于是否流着眼泪,可不得而知。两只眼睛里,都刮了沙子进去,这也就巧极了。陈大娘似乎也知道玉子的态度不大对,这也就不便让马国栋看出情形来。等着她两个姑娘上了车子以后,自己跟着上车,挡在车外边。赶骡车的,见人都上了车,手上拿的鞭子一扬,口里吁了一声,骡子两耳一竖,把车轮就带动了。她们运载家具的那辆大车,因为走得慢,不曾停着,早已上前去了好几里路,所以这辆骡车紧紧地跟着,就不停留了。马国栋站在这酒店门外,见那淡黄的日光里面,车子在人行路上颠簸着,渐远渐小,至于不见,倒怔怔地望着,替人家叹了一口气,正是:

  斜阳古道寒风外,客里送人更不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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