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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▼第一回 鬼载一车关中来远客 家徒四壁渡口吊秦人

  潼西公路,由潼关县的西关外,开始向西发展。在平原上,远远看到一丛黄雾,卷起两三丈高,滚滚向西而去,这便是在路上飞跑的汽车卷起来的路面浮土。路上的尘土,终日的卷着黄雾飞腾起来,那便是暗暗地告诉我们,由东方来的汽车,一天比一天加多。这些车子,有美国来的,有德国来的,也有法国或其他国中来的。车子上所载的人,虽然百分之九十九是同胞,但都是载进口的货。国货差不多和人成了反比例,是百分之一二。那些货大概是日本来的,英国来的,或者美国、俄国来的。总而言之,十分之八九,是外国来的。这种趋势,和潼西公路展长了那段西兰公路,将来还要展长一段兰迪公路一样,是有加无已的。

  这公路上,有辆德国车子,开着每小时三十个买尔的速度,卷起黄土,向前飞奔。这车子和公路上其他车子一样,是人货两用的。司机坐位上,坐了一个司机,和两个德国人,那是特等包厢。后身是载货车身,车上堆了几十箱汽油,汽油箱上堆了箱子、网篮、行军床,甚至乎装上几百瓶啤酒的大木板箱子,层层叠起,堆成了个小山。这货物堆上,坐着四个人,都是同胞,两个是天津人,是和前面那两个德国人当伙计的。他们很热心他们的职务,帮着德国人发展商业。一个叫赵国富,一个叫王老五。还有两个人,一位是浙江人,到陕西来找工作的,却没有指定要干何事。他叫张介夫。一个是江苏人,说一口上海话,是来想办税务捐局一类差事的,他叫李士廉。

  这是德国商人自用的车子,本来是不搭客的。那汽车夫在潼关对德国人说,这两个人是公路上的。你既然是到西北来做汽车生意,怎好不联络他们?德国人一想,带两个人到西安去,车子也不会多消耗一斤油,有的是地位,就答应了作个顺水人情。汽车夫又对张李二人说:你若是打票搭客车去的话,每人要六块钱,搭这车子去,每人三块钱得了。公路上有人查问,我们这里有外国人,我说一声一家公司的就过去了。这二位为了可省半价,也就跟了这货车,坐着这最高级的座位前去。

  这位李士廉先生,虽然在江苏内地,包办过印花税,当过警佐,但是在上海的日子为多,生平哪里吃过这样的苦。人坐在木箱子缝里,一卷铺盖上,车子飞跑,人是前后左右乱晃,这若摔下车子去的话,不死也要去三分之二的命。自己不敢伸直腰,两手抓住前面一只网篮,死也不放。上面一点遮盖没有,那三月里太阳,已相当的猛烈,头上虽戴了毡帽,只遮得住半边脸,这还罢了,只要车子偶然停一停,或者由快略微变慢些,那四个车轮子卷起来的黄土,随着风势,不分耳目鼻口,袖口领圈,如撒网倒水一般,向人身上扑来。他也知道西北是重朴实的,在绸夹袍子外,罩了一件蓝布大褂。可是在撒过黄土之后,蓝布大褂立刻就变成灰布大褂了。他正惹了一身灰,在衣袋里抽出一条白手绢,满身掸灰。那个天津人王老五看到,就向他道:“你何必掸灰,汽车不到站,这土总是要刮的。”

  李士廉道:“这样的公路,真是好笑,比我们江苏的土路都不如。”

  王老五道:“这就很好了。以前公路没有修好,火车又只通到观音堂,你假如要到西安去,在观音堂就要改坐骡车。天晴呢,也得走七八上十天。若是不巧碰到了雨,那可了不得,你就走一个月,也许还不能够走到,你看,那大车,是怎样的走法?”

  他们在这里说着话的时候,那公路外面的大车路上,正有两辆大车走着。每辆车是两头骡子同拉,在那车辙排列着几十条的路面上,歪歪倒倒,牲口耸了耳朵钻着头拉了走。赶车子的人拿了一根四五尺长的鞭子,在车边慢慢的跟着,口里嘟哇嘟哇不住乱叫。张介夫道:“若是坐这种车子走长路,急也会把人急煞。我一到潼关,看到电灯也没有,我就大为扫兴,我到西安去看看,若是住不惯,我就不要找差事了,回家吃老米饭去。”

  赵国富在旁边插言道:“巧啦!西安城里就没有电灯。要想图舒服,到西边来,那是不行的。你看人家外国人,真肯干,叫咱们不能不佩服。汽车路还没有通,人家先就来了。”

  李士廉道:“外国人到了西安,住在哪里,城里也有洋式的旅馆吗?”

  王老五笑道:“西安城里,哪儿找洋式旅馆去?”

  张介夫道:“听说有家小西天,是最好的旅馆,那里究竟怎么样?”

  王老五操着天津话道:“好吗!要吃吗都有。”

  李十廉道:“西天是极乐世界,叫仔小西天,总也应该呒啥。”

  他听说有好旅馆可住,心里比较得踏实一点,把他的兰青官话,忽然忘却,高兴之下,将上海话也说出来了。

  只有张介夫懂了,他答道:“随便怎样好,没有电灯,总是一个缺点。”

  王老五道:“下半年火车也就通了。到了那个时候,自然会有电灯。”

  李士廉听了这话,忽然兴奋起来,也忘了他身上有土了。便向张介夫道:“我在潼关就想到了一件买卖可做。若是如今就动手,一定可以发财。”

  张介夫听到说有发财买卖,也就随着注意起来。问道:“你说是什么生意呢?”

  李士廉道:“我在潼关的时候,听到那里人说,火车站旁边,原来是一片空地,自从火车到了,那里立刻变成了一条街了。这不用说,现在地皮的价钱,要比以前贵上好几倍。现在趁着火车没有通,我们赶快在西安火车站附近,买上几块地皮,搁下个周年半载,火车到了,那就可以对本对利,我想这个生意,最靠得住了。”

  张介夫道:“这件事那个想不到?我有一个朋友,在去年他就买下了好几千块钱地皮。”

  李士廉道:“在去年就买了,你这朋友眼光真远。”

  张介夫还不曾答话呢,那王老五突然插嘴喊着道:“低头低头,快些低头。”

  张李虽然已经听到他在喊,依然还有些莫名其妙。也不容他们再向什么地方观察,这车子早已钻到一丛柳树下面。张介夫坐得矮一点,不过是柳树叶子拂着脸。李士廉大半截身子都在柳树枝里面,所幸他是倒坐着的,将脸躲开了树枝,除掉背上,让树枝重重地挂了一下而外,便是那顶由上海戴着不远千里而来的毡帽,却让树枝挑出去好几十丈远。李士廉顷刻之间,几下受伤,倒有些张慌失措。头上的帽子,虽是挑到很远去了,自己并不知道。

  等到自己回味过来,偏是一大截路,正是又直又平,五分钟的工夫,早跑出了六七里路。他叫道:“哦哟!我帽子丢了,把车子停一停罢。”

  赵国富道:“外国人坐在前面,哪个叫得住停车子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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