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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四


  贾多才微笑了一笑道:“若论讨价的话,可也算不多,不过货买爱主,若买主要也可,不要也可,对于这块地并不怎样看重的主儿,你还要卖大价钱,那当然是不可以的。”

  金子强听到贾多才说这些话,那简直是打破他的买卖,心里自是十二分不高兴。可是自己很欢迎的把他请了进来的,到了现在,又轰人家出去不成?便把嘴里衔的雪茄取出,慢慢在桌沿上敲着,向贾多才望了道:“我兄此言一出,这位王兄,就更不要卖了。并不是我一定要贪图王先生家里的产业,不过我想着王先生这地面太大了,又是要连着咸阳那一块地皮,才肯卖的,请问在现时火车还是相隔得这么样子远的时候,无论做什么生意,大家全没有把握,谁肯丢下大把的洋钱,买一块空地在这里闲着。”

  那王实诚喝完了那杯茶,缓缓地把茶杯子放下,脸上呆呆的,似乎在想着什么事,随后他就慢慢地站起来,淡笑着道:“我先告辞吧,有话改天说。”

  他说完了这话,随后又站起来,就有个要走的样子。贾多才把手一伸,将他拦住,因笑道:“山不转路转,做这样大的买卖,不是大门口买小菜,随便三言两语就把交易定妥了,你不卖给金先生,难道还没有别人要吗?”

  金子强听了这话,脸上就红了,强笑着道:“贾大哥,你这是什么意思,开玩笑呢?还是真要夺我这块地皮呢?”

  贾多才抬起手来,搔了几搔头发,这就笑道:“你说这话,倒让我不好答复,因为可以说是是开玩笑,也可以说真想这块地皮。我想着,假如金翁不收买的话,我就接手了。”

  王实诚听到这种话,不免呆了一呆,立刻就向贾多才望着。意思是以为他,必有什么生意话,接着向下说去。可是贾多才说到这里,站起身来,向金子强拱了两拱手,笑道:“我给你闹着玩的。有道是君子不夺人之所好。我走了,你二位谈买卖吧。”

  说罢这话,连连地点着头就走开了。金子强就把熄了的雪茄烟,又衔到嘴里吸了几口,又擦了火柴,慢慢地抽着,见王实诚坐在那里微偏了头不做声,这就向他身边走来,低声道:“我们已经把买卖说到这种程度了,再要把生意打散了,显见得我们不够朋友。这样吧,明天下午,我到你府上去谈谈吧,你总也能知道,我这个人,说一是一,说二是二,不是拿人寻开心的。”

  王实诚也不说什么下文,抓起了放在床上的一顶呢帽子,拱拱手就走了开去。他心里可就有些明白了,大概这地皮的价钱,又有一点儿向上升涨,他们两个人都抢着要买,有这样的机会,自己倒不可轻易放过了,应当多多的去请教别人。低了头想着,却一迳的朝前走着,黑暗的屋角里,却有人轻轻地问道:“王先生,你这就要回府去了?”

  他猛的倒吓了一跳,站定了看时,贾多才满脸是笑容,由转弯的屏门边走了出来。在过厅梁上悬的汽油灯,送来的余光,可以看到贾多才手上捧住了一张纸条。他低声笑道:“你阁下所要的那种地价,虽然多一点儿,但是金先生所还的价,也未免少一点,你若是觉得我这人还够得上交朋友的话,这笔生意,不妨同我谈谈。”

  王实诚笑道:“我们卖产业,只要人家给到了价钱,我们就可以卖出去,这倒并不认定什么人。”

  贾多才拱拱手道:“那就很好。我那纸条上写得有地点时间,明日一早,我们当面谈吧。”

  王实诚道:“不过既要掉换买主,兄弟一个人不能做主,还得请我一位同族的先生出来共同负责。”

  贾多才道:“那就请那位先生,同你一块来好了。我虽不认得他,一回相识,第二回见面就是朋友了。请你对那位贵本家说,我欢迎他来谈谈的。”

  王实诚道:“柴先生有这样好的意思,我一定把他拉了来。”

  贾多才听到他把名字末了一个字,当了姓喊将出来,本想去更正的,可是那王实诚匆匆忙忙地走开,要更正也来不及了。他心里计划着,假使这件买卖成功了,至少在大批款项里,可以捞起三千块钱。有了地皮,也就可以把建筑公司的工程,捞到手里来办,在这上面,又可以发一笔大财。真是财运来了,门板也挡不住。早就想在未来的火车站旁边找一块地皮,想了什么法子,也买不着一方地,不料事出偶然,竟有这样的大地皮出卖,只几句话,就把这件事拉到手了。心里一高兴起来,立刻把月英的事,扔到脑后面去,自由自在地躺到床上去。

  他虽是个爱睡早觉的人,到了西安,也就不能不跟着本地人,提前的起来。本地人是五点多钟就起来的,贾多才到了七八点钟,也只好起来了。每天上午在家里,喝喝茶,吃些点心,到了十点以后,方才出门。可是到了今天,这就不同,和西安人一样,五点多钟就起来。看看隔壁屋子里金先生的房门,是紧闭着,匆匆地洗过一把脸,喝了一杯茶,来不及等本地日报送来看,这就走出门去。心里不免笑着,金子强还在梦中,他费尽了心机的一笔买卖,不知不觉,就由我抢夺过来了。他起来之后,见不着我,也就不会提防什么的了。

  贾多才在外面混了几小时,到了十点钟,也就回到小西天的饮食部来。刚刚进门,就看到王实诚由一个单间的门帘缝里伸出头来,连连地招着手笑道:“我同我们的本家先生,早在这里候着你了。”

  贾多才很高兴地走到这单间里来,要和那另一位王先生见面。可是一进房门之后,却不由得让他大大吃上一惊,原来所谓另一个王先生,正是在昨天下午,曾经正式冲突过的王北海。这些日子,总是看到一位学生装束的青年,不断的在窗子外窥探自己的新夫人,而且也就打听出来了,这一位学生,就是常到程志前屋子里去的人,早就料着这位学生,不是一个好人。现在却不想冤家路窄,竟是在这里和他会面。当他看着一愣的时候,王北海坐在桌子正面,也是一愣,只管瞪了两只眼睛,随后可就站起来,把挂在墙钩子上的帽子取到手里,有个要走的样子。贾多才这就立刻脸色一变,变得满脸全是笑容,然后深深地向他拱了一个手道:“哈哈,原来就是这位王先生,我们是熟极了的人,请坐请坐。”

  口里说着,还是走向前来,伸着手和王北海握手。北海真想不到他这样的客气,见他老远就伸出手来,自己是被请的客人,却不能置之不理,也就只得伸出一只手来,和他握了一下。贾多才取下帽子,又和北海抱了一下拳,这才回转头来向实诚笑道:“这位王先生,我早就认得,天天都到小西天来的。”

  实诚笑道:“既然大家全是熟人,这就好极了,有话总可以商量。老实说,我们卖公产,争多争小,私人利害关系,究竟少得很。沾光也好,吃亏也好,这都没有什么关系。只是谁想买我们这块地皮,那就老老实实地说要买,不必绕上许多弯子。可是那位金先生,总是把我们当小孩子,说是火车通不到西安,我们这地皮,将来卖不起价钱。既是卖不起价钱,火车不会通到西安,无论金先生贩卖地皮也好,买去设立打包公司也好,全是多余的,难道他们贵公司洋钱涨得难受,运到西安来砸人不成?所以为了这一点,实不相瞒,我不愿意和他成交买卖。”

  贾多才见桌上已经有了茶壶茶杯,先就斟了一杯,两手捧到北海面前放着,然后又斟了一杯,捧给王实诚。他才笑道:“两位王先生都是正人君子,我这不过是受人之托,出来做这一件事,又不是地皮贩子,当然买地皮的人,要用另一副眼光来接洽。若是像金子强先生那样相待,当然是……哈哈!他是我的朋友,我也不便说什么。不过二位王先生请放心,我决不欺骗人。火车通到西安,大概还要十个月左右,通到咸阳,那就难说了。不过火车通到了西安以后,说是商业立刻发达起来,那也不见得。

  商业虽是千头万绪的事情,总不外乎两个原则。其一是把外面的货物,运到陕西来推销,其二是把陕西的物产,向外面运出去。陕西的情形,你二位比我明白一万倍。人民是连饥寒两个字,都免除不了,哪里有钱买外来的东西。至于本省的物产,陕北和汉中的东西,都没有法子运到关中来,关中出的物产,也不过是棉花大麦吧?似乎也经不得火车几天搬运。至于烟土,倒是一种大宗出品,你想能用火车装运吗?所以在进出口两方面,都没有振兴商业的理由,既是商业不容易振兴,说是在这里开公司,能够大发其财,那似乎也是一句揣想的话。”

  他口里这样说着,眼睛是不住地看二王的颜色,见他们都有些动容,心里就很是高兴,便叫店伙来商量了几样菜,吩咐快快做。实诚笑道:“统共三个人,贾先生把菜要得太多了,五个菜一个汤,我们怕吃不了。”

  北海听他这一番话,觉得他也不是不能讲理的人。而况他又十分的客气,也就不能只记着他的坏处,顺便就和他说了几句应酬话。贾多才更是笑容收不住,只夸他是个有为的青年。一会子工夫,店伙送上酒菜来,他就先把北海面前的杯子取过来,斟了一杯酒,起身弯着腰送了过去,笑道:“今天不恭得很,只有随便的几样菜,不过彼此早已认识,总没有交谈,却是憾事。现在我们成了朋友,我是十分的痛快,别的不用说,我们先痛饮三杯。”

  王北海见他这样恭敬,实在不忍太给人家脸子来看,便笑道:“我不过是代表同族的人出来接洽一种买卖,要不然,一个当穷学生的人,对于你这样的资本家,我是攀交不上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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