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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〇


  ▼第十一回 柳暗花明一篇旧账 旗收鼓息半夕狂欢

  却说戚总理骂了一声“忘恩负义的东西”,闵良玉以为是骂他,吓了一跳,只得远远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下,脸也不向这边望着。戚总理继续说道:“他这次外出,全是我的力量。现在我危急起来,发一个通电,他都不响应一下,真是岂有此理。我看他的官,又能做几时。这种过河拆桥的人,没有别的法子对待他,只望人家将来也拆他的桥,让他感到拆桥的痛苦。”

  闵良玉仔细一听,知道不是骂自己,才敢抬起头来,但是身上的里衣,已经粘在背上,给汗湿透了。戚总理坐在左边一张软椅上,所有来参加会议的人,分两边,随便在他以下两边位子坐起,都侧着身子向上,没有作声,听戚总理说话。戚总理说完,余怒兀自未息,口里衔着一根翡翠烟嘴,略微偏着头,两只手却拢着放在怀里,沉默着不说话。立时十几个人鸦雀无声的,都不敢说什么。有一两个人,忍不住咳嗽,却都用手捂着嘴,把头偏到一边去出声。

  戚总理斜对面的便是杨心田,因望着他说道:“今日下午,接到的两通电,你们都看见了,那个样子,情形似乎有些转机。现在第一着,我们是要极力筹笔款子,把政费开销一次。即便下台,我们也不要无办法地下台。”

  杨心田道:“心田也是这样想,现在正把那笔煤油矿借款,努力进行,大概这个星期,就可望签字。”

  戚总理道:“你只管进行,外面那些浮言,不要去管它。你想这矿我们不抵押给外人,自己就能开采吗?自己既不能开采,押了出去,多少总可以有点儿收入,岂不比把一座矿产当着废物放在那里好些。”

  说着,回过头来,对萧雨辰道:“那些议员,他们为什么也在里面捣乱?要起岁费来,左一封公事,右一回代表,不断地和政府麻烦。政府说没钱,就叫政府设法。而今正设法弄钱,他们又从中阻碍。反说什么卖国,什么丧权。钱他们也要,好人他们也做,这议员真是可以当。”

  说毕,冷笑了一声。萧雨辰道:“反正他们不能开会,私人资格在外面闹,让他闹去。”

  戚总理道:“不是那样说。我们的空气,本来就不很好,现在他们今日一个意见书,明日一个通电,天天闹得不歇,究竟有些讨厌。”

  萧雨辰笑道:“我看这事没有什么问题,每个人发他二百元岁费,风声自然会平息的。”

  戚总理昂着头想了一想,说道:“议员里面,有个姓包的,不是和你很好吗?这回反对煤油矿借款,就是他主动,这些议员真不讲交情。”

  高伟民听说,笑了一笑,戚总理看见,便问高伟民道:“伟民,你笑什么?”

  高伟民道:“不讲交情的人,岂但是议员。”

  说时,眼睛不觉地对闵良玉看了一看。闵良玉明知他的意思,是指着任延良的事,未免有些局促不安,便轻轻咳嗽了两声,走到一边案几旁去喝茶。原来这戚总理是闵良玉的长亲,闵良玉一直做到总长,都是戚总理提拔所致。所以他虽身居阁员,对于戚总理是有些畏怯的。戚总理见他今天老是不得劲儿的样子,便道:“我看良玉,今天有些个不痛快,又有什么事故发生了吗?再不然是输了钱?”

  闵良玉被这一问,脸上越发要红起来。背着大家在茶几边喝茶,定了一定心,才回转脸来搭讪着说道:“没有什么。”

  戚总理摇着头,笑了笑,说道:“不对吧?总有点儿事情不如意,或者又是你们太太和你办交涉。”

  闵良玉怕戚总理只管追问,高伟民一说出来,老大不方便,只得含糊答道:“是的。”

  戚总理将那翡翠烟嘴在嘴里取出来,在椅子靠背上,轻轻地敲着烟灰,将眉毛皱着道:“唉!家庭的事难说哟。大局怎么样糟,都不愁没有法子收拾。家庭一糟起来,那是没有法子的。”

  幸亏戚总理叹了这口长气,才把闵良玉的事情,敷衍过去。他也插嘴说道:“刚才总理说,我们或去或留,就在这几日内。趁这个时候,把财政问题定出一个办法来,自然是上着。议员呢,不能开会,随他去吧。”

  大家听了他这话,心想这都是人家说过去了的,要你重新捡起来说一回,有什么意思。

  魏叔恭他是戚总理的秘书长,和在座的程子敬,都是谋士一流,先前大家议论,他们不作声,后来议论完了,魏叔恭便道:“我们既然要进行借款,态度要十分沉默,不要有一个慌张的样子露出来。对那边西欧公司的代表,通知一个信让他出京,到天津去。外面一定会说,煤油矿借款已经破裂了。再过两天,就是星期六,烦成伯、心田到天津去走一趟,就在这个时候,在天津签字。签字以后,我们可以先得到三十万镑垫款,马上存到国内银行里去。一面开出议员的发费支票,一面发宣传费,让制造空气方面,都有钱到手。钱既送出去,一星期的空气,是可以和缓的。我们就在那个时候,趁机会把借款案件宣布。这事情,一定可以办过去的。到了那时,我们已经有了钱了,再做第二步打算,就不怕了。”

  戚总理口里衔着翡翠烟嘴,拢着衫袖,靠在椅子背上,偏着头静听魏叔恭说话。魏叔恭说完了,戚总理点点头,又略微摇一摇头,没有作声。程子敬接上说道:“叔恭说得是。至于南海方面,所以和我们过不去,也无非是想在财政上活动活动。我们就忍痛再拨一笔给他,要他切实发一个挽留的电,以免他钱到了手,又来要二次。”

  戚总理听到说南海,刚才那稍微有点儿笑容的面色,慢慢地又庄重起来,抽完了一根烟卷,接上又抽一根。程子敬见他如此,也没有往下说,抿着嘴咳嗽两声。程子敬隔座是萧毅然,萧毅然隔座是光求旧,也都咳嗽了两声。戚总理道:“他们真是压迫我们过甚,就是这三个月工夫,除了派代表来交涉不算,大概催款的电报,总在二十通以上,平均是几天一个电报。而且我们也不是不应酬,有总是付,何以逼得这样紧?”

  便问杨心田道:“我们一齐付了多少款子了?”

  杨心田道:“大概总在三百六七十万。”

  戚总理道:“你看这还算少吗?那地方的支出,有比这笔账还大的?”

  萧雨辰见戚总理态度这样激昂,心里却捏着一把汗。心想,若是南海方面知道这个消息,越发地不帮忙,这倒阁的声浪,怕只有高无已了。便道:“这班人哪里可以和他讲理?我们只一方面敷衍款子,一方面说出中央的窘况来,请他自己斟酌数目。”

  戚总理忽然地站了起来,背着手,来去走了两步,然后坐下说道:“这种局面,怎样干得下去?他要来,让他来吧。”

  魏叔恭知道戚总理的为人,是非常能受压迫的。今天的态度迥异从前,恐怕此老别有人撑腰,所以如此强硬,有心要探一个实在,便道:“南海前天要款的电报,还没答复,何不就复它一电,探探它的意思?”

  戚总理抽着烟想了一想,说道:“好吧,你拟一个电报给我看看。唉,实在呢,他们那种理,向谁也说不过去。中国不亡则已,若是亡了,他们要负一大半责任。哼!我看你们不顾一切,要到几时?”

  魏叔恭见他果然强硬异常,便到旁一间小屋子里去,用纸拟了一个电稿。那电报却是依着戚总理的态度拟的。拟好了,便交给戚总理。他接过来一看,那电文是:

  电悉,需款迫急,自属实情,苟可为力,岂容袖手?然待援之电,疆吏频来,无米之炊,中央独执。揆之人情,既不能堪,衡之事实,殊无以应。君等国家重寄,兴亡与共,艰巨之任,当不容责诸一人……

  戚总理看到这里,忽然笑起来,便对魏叔恭道:“怎么样,你呆气发起来了吗?这种电报发出去,岂不是自画催命符,要大家搬家出京。”

  魏叔恭道:“原是根据总理今日的意思拟的。”

  戚总理捧着电稿在手上踌躇了一会儿,没有作声。半晌,稿子交给魏叔恭道:“电报还是客气一点儿好,上衔就写南海弟吧。”

  魏叔恭道:“那么我们还是照极力想法一方面说。”

  戚总理道:“那样就好。”

  程子敬因为说了一遍拨款的话,戚总理大不高兴,正觉收不转来。而今见戚总理的话,不过是银样镴枪头,心里倒有些好笑,便道:“电报呢,固然是要复的。详细的情形,似乎还要派一个人去说才好。”

  戚总理道:“能派人去一趟,那是很好的。不过除了你,没有和南海感情再好些的。”

  程子敬道:“总理的意思怎么样?若是认为有派人前去之必要,子敬可以再去跑一趟。”

  戚总理道:“很好,就是这样办吧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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