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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三


  ▼第三十七回 微露儿女情当时尴尬 忽传生死信前路凄凉

  在这个时候,天色是慢慢的亮了。燕秋和健生的谈话声,也就惊动了隔壁屋子里的昌年,草草的穿了衣服,就迎了出来。看到健生,犹是披着衣服,站在窗户外面。那燕秋的房门,又是紧闭着,这倒有些愕然。因问道:“你起来得这个样子早?”

  健生道:“我还没有起来的时候,就听到燕秋在屋子里发哼,我不知道她是病了,还是作梦话,我就悄悄的站到这窗户外来听着,听她说些什么。原来她不是生病,也不是说梦话。她是睡得伤心起来,又在哭呢。我让她哭动了心,只管劝她。”

  健生一面解说着,一面就红起脸来。昌年本来是不怎样的注意,健生红起脸来,这倒让他不能无疑。便笑道:“早上天气很凉,你扣上纽绊吧。”

  健生也不多说,两手操着衣大襟,匆匆的就向屋子里跑了去。

  昌年站在屋檐下,倒不免呆了一会子。这就向燕秋的窗户里面问道:“燕秋!你怎么了?又伤心吗?”

  只这一句话,已经看到燕秋把房门打开,红着眼眶子,兀自带了笑容道:“我这一发牢骚不要紧,把你二位全惊动了。其实我到了这样荒落的家乡,时时刻刻全可以发牢骚,你二位哪里管得了许多。”

  昌年向她周身上下看了一遍,笑道:“据我劝你,还是把心放开一点吧。人事是难说的,你以前想回来,果然就回来了,现在你想家属团圆,说不定,总也会团圆的。”

  燕秋笑道:“但愿如此吧!不过我想回来,是想了五六年之久的。你想:我若这样再想五六年,才能把家属想得团圆,恐怕那时候的人事,又变得不可思议了。”

  昌年道:“天下事哪里顾全得了许多!只好各尽人事。若以尽人事而论,你也就够尽人事的了。”

  燕秋站在门里头,手扶了门框,向昌年身上望着。昌年站在屋檐下,两手插在裤岔袋里,来回的走了几个来回。燕秋有许多时候没有说话。昌年也就有许多时候,一个劲儿发呆,一个劲儿来回的走。健生却由屋子里再跑出来,向昌年笑着道:“你说我把衣纽没有扣起来,可是你还没有穿袜子呢。”

  昌年低了头一看,可不是光了两脚,踏了鞋子站在屋檐底下,便笑着一缩脖子道:“我真糊涂,连自己赤了一双脚,都还不知道。笑话笑话!”

  他口里说着笑话两字,人已经走进屋子去了。

  健生在十分钟之内,就把这一种怨恨给报复了,心里是十分高兴,因之站在那黄土砖架起来的条桌边,只是提了一把破旧茶壶,不住的向茶杯子里斟着。斟过之后,他就端起来喝。喝完之后,他又再提起茶壶来斟。昌年看了,便笑道:“一大早起来,你只管喝许多凉茶,不怕肚子痛吗?”

  健生道:“老实说,由西安向西走了来以后,没有喝过像这里这样好的水。现在遇到了,就非喝一个饱不可!”

  说着,把杯子端起来,又连连喝了两杯。昌年坐在炕头上,将袜子在脚上慢慢的套着,眼睛虽是看了脚上。可是他的心,却不属于脚上,不断的用手去摸袜子,口里还不住的道:“到了西北来,实在也讲不到什么卫生了。不吃的得吃,不喝的得喝,不愿去的地方也得去。”

  健生喝了两杯凉水下去,见昌年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气,只管将袜子统向腿上拉扯着,而且过用手去抚摸着袜子正面,似乎这袜子上有了什么花样,很可以引起他的注意。因站定了,半侧着身子,向昌年望了许久,笑道:“你提起不能去的地方,我们也得去,这倒让我想起了一件事。西北的窑洞子,我们始终没有参观一个痛快……”

  昌年这才昂起头来,向他望着笑道:“你这话说出来,是有点善忘吧?我们在窑洞子里住也住过,怎么说是还要参观一个痛快?”

  健生道:“我们虽是住过窑洞子,可是那窑洞子是在旅馆里的,大概便于旅客的房间,究不能算十分下等。我们若是要看到那真正的贫民窟,就得到乡下小窑洞子里去看。”

  昌年点了点头笑道:“贫民窟三个字,虽是很普通的名词,可是用到窑洞子上去,却十分的合宜。”

  健生笑道:“那末,你是赞成我的建议的了?”

  昌年道:“出去玩玩,我没有什么不赞成。只是我得向燕秋问上一声,假使她有什么事要我们代办,我们就不便离开她了。”

  健生还不曾答言,燕秋就在门外答道:“你二位要参观什么,只管去参观,今天我实在没有什么事。老实说,昨晚上我一晚全没有睡好,今天我该好好的躺着睡一会子。”

  昌年道:“你不是要在今天出去拜访你的亲戚吗?”

  燕秋道:“也许去。”

  只说了这三个字,她又嫣然一笑道:“假使我去拜访亲友,当然也只好是我自己一个人去。”

  昌年拱着手,又点着头笑道:“是是是!我简直有一点糊涂了。吃过早饭,你去拜访亲友,我同健生出去玩去。我们分道扬镳。”

  燕秋走到屋子中间,分别向费、伍二人脸上看了一看,转了眼珠子笑道:“我的亲戚,为了我的原故,是你二位的朋友;我的朋友,间接算起来,也就是你二位的朋友。大家都是朋友,倒不能含混的过去,我必得介绍他们和二位见一见面。”

  健生道:“这倒是当然的。”

  昌年还是抬起一条腿两手抱了膝盖,坐在炕沿上,听到这话,却向他瞟了一眼,也没有说别的话。

  燕秋却跳到房门外去,向店伙操着本地话,叫他预备茶水早饭。健生眼看她抬手抚摸着后脑的头发,很快的走回了自己的屋子去,这就低声向昌年道:“昨晚上她哭了一宿,怎么这个时候,笑嘻嘻地,又高兴起来了?”

  昌年望了他一眼,微微的笑着。健生道:“你笑什么?这里面还另有什么问题吗?”

  他把两只手胳臂环抱在胸前,向昌年偏了头望着。昌年笑道:“并非是这里面有什么问题,因为我见你在今天对她特别注意,倒有点奇怪。”

  健生对于他这话,也不驳回,照样的报之以微笑,不但是把在胸前的两只胳臂,更是抱紧了些,而且把一只脚微微的悬了起来,将脚尖点了地,身子一颠一颠的,颠得身子全有些抖颤。昌年也只好是笑笑,又能说什么呢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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