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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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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秋以为这是在客店里,而且身边还有几个男子,纵有什么不测,那也不要紧。想到这里,心里也就坦然了。 大家在院子里,没有多大一会子,两个勤务就在外面搬进黑馍菜碟子来了。贾耀西督率着人搬了一张桌子,几个凳子,放在院子里,笑道:“我们就坐在外面坐着吃吧。虽然凉一点,我想还不至于坐不住人。这比在屋子里闷着闻马粪味,总要痛快一些。” 燕秋道:“这真对不起,为了我一个人,闹得大家全不能进屋子去。其实我既是甘肃人,这马粪味老早的就闻惯了,倒不算一回事。” 在这样说着话的时候,勤务们把玻璃罩子灯放在桌上,随后把食物也一齐移过来,大家围了这盏灯,在露天里晚餐,燕秋无意之间,是对了灯,背了那列汽车坐着的,并也不想到吃以外还有什么事。这灯下面,一个大瓦钵子,盛着冬瓜块的红烧肉,热气腾腾的,向人鼻子里钻着香气。另外两个瓦盘子,盛着炒韭菜和炒鸡蛋;就是柳条簸箕里,放的那些黑馍,也是只冒热气。 据贾耀西说:“在隔壁人家,已经找好了一间屋子,为着干净一些起见,答应了给那人家一块钱。那人家听说有一块钱,是生平论时间最优厚的收入,已经在打扫屋子。吃过了饭,就可以去了。” 燕秋笑道:“这倒是真话,一间屋子,要租一块钱一晚上。那在西北,是绝无仅有的事情。” 大家说着,就吃了起来。 昌年左手拿了一块馍,右手将筷子夹了一大块肉,才要向嘴里送了去,却听到身旁,有一阵唏唆的脚步声。回头看时,有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,毛蓬蓬的一头头发,身上反穿了一件老羊毛的皮筒子;那羊毛像癞狗皮一般,结了上数多疙瘩,在灯光下虽看不清他的颜色;但是很瘦弱的身材,却看得出来。他两只手抱了一根木棍子。那手臂伸了出来,和黄蜡涂抹了一样,把筋骨全透露在外,不必猜度,就知道这是一位乞丐。因道:“你这个人讨饭,也不在行,黑暗中钻了出来,吓我一跳。刚才在汽车后面探头探脑的,也就是你吧?” 那人用很低弱的声音答道:“先生!我原不是讨饭的,只因为你们这桌上的肉味很香,把我引了出来。我倒不敢讨肉吃。你们这馍,好大一块,能赏我一块吗?” 昌年将手上的那块馍塞在他手上,连连挥着手道:“过去过去。” 那人接了馍,就走了。燕秋回转头来看他时,只看了他的背影。贾耀西将筷子夹了两块肉,追了过去,叫道:“讨饭的!我听你说得可怜,给你两块肉吃。” 燕秋伏在桌上,就听他说:“谢谢你了。不瞒你先生说,我有七八天没吃饱肚子。每天只找些零碎食物,度我的性命。” 贾耀西道:“你不用告苦了。你的意思,我也明白。我们这馍,还是由静宁带来的,假如我们这馍吃得有多,一定再分给你一点。我们老远的带了来,总也要把自己的肚子弄饱。” 他说着这话,已经走回了原位。燕秋道:“哦!原来这是一个饿人。先前我站在这里,他在汽车缝里,溜进溜出,我真吓了一跳。” 昌年道:“这客店里老板,也太马糊,怎好随随便便就容纳一个讨饭的人,在院子里过夜呢?这个年头,什么样子的人没有,将人随便的留在屋子里,似乎有点不妥。” 燕秋道:“店里人的眼睛,比我们亮得多。真是不能容纳的人,他就不会容纳的了。” 健生笑道:“既然如此,为什么刚才你又很害怕呢?” 燕秋这倒没的可说了,只有陪了大家吃喝。偶然一抬头,却看到那个人,又在对面的墙根下站定。他两手抱了一根棍子,眼神呆呆的,只管向这张桌子上看了来。燕秋道:“说起来,这个人倒有些奇怪了。为什么老是向我们这桌上看了来?” 那个人倒不因为这里人问话,就闪开了去,自言自语的说道:“不是的,不是的。她说的话,一点都不像。” 健生喝着道:“你这个人真不好惹,给你吃了,你就大可以走开了。而且我们已经说明,有得剩的话,还是给你,你为什么老在这里麻烦?” 他答道:“我不要吃的了,我站在一边看看。” 他口里说着,人已慢慢的走近来。他偏了头,微避着灯光,向燕秋脸上注视着;他左手抱了棍子,右手伸了一个食指,战战兢兢的指着,抖颤着道:“这位小姐是……这位小姐是……是甘肃人吗?” 昌年站起来重声问道:“你这个人,好不讲情理,你只管啰嗦什么!是甘肃人不是甘肃人,与你什么相干?这话不是问得很奇吗?” 可是燕秋并不因为他的话问得唐突,已是手里拿了馍同筷子,呆呆的向那个问话的人望着。那人道:“因为这位小姐,她说过她是甘肃人。我要问一问,小姐!你你你,是静宁县人,住在隆德的吗?” 燕秋将手上的筷子黑馍一抛,跳了起来,走到他的身边,扯住他的羊皮筒,向他脸上注视着道:“你是我的二哥杨兴华吗?” 那个人哪里说得出话来,只管是抖颤。燕秋道:“二哥!二哥!我不想在这里会遇到你,你怎么落得这般光景?” 兴华道:“是呀!我也不想在这里会遇到了你,你好?” 燕秋道:“我好什么?我漂落到现在呀。你知道大哥同爹妈么?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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