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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〇


  赵翁道:“不瞒你说,以前我这孩子去当兵,我倒没有什么主见,他爱怎么办,就怎么办。后来他慢慢地往上爬起来,我就让他干到底了。第一呢,一个人挖井,要挖一口井,老往下挖,总会有水。若是挖了几丈深,见不着水,又去重挖一个地方。那末他就挖一辈子的井,也不会见着水。我这孩子,已经投军这些年了,挖井挖了一大半,我也只有叫他往前干。其二呢,我生平就是这样说,拿着人家一分钱,得替人家做一分事。俗言道得好,养兵千日,用在一朝,现在国家正用得着军队的时候……”

  江氏道:“老太爷,你这话对了。”

  赵翁一摆手道:“我的话还未说完啦!我那孩子,倒也没有和我说过一个不字。可是到了近来,他常是说军队里怎样苦,出头又怎样不易,再让上次害病的那个兵士来一说苦,我也就心灰一半啦。咱们揭开来说话,老太,你疼你的姑娘,我也疼我的儿子,谁不愿儿女双双的,总摆在眼面前。我很乐意和你商量着办。假使你觉得孩子不必当这份差事了,我想着,自己去找老东家,总也可以和他找一分事情。虽然钱是要挣得少一点,倒也是分长久的事。”

  江氏道:“这都见得老太爷,看得起我们,好在日子很长,将来我们就慢慢地再说吧。”

  赵翁将酒杯一推,忽然站起来道:“老太太,你别忙,我找点东西给你看看。”

  说毕,他回转身就走了。

  江氏看他这个情形,心想,他有什么东西拿给我看呢?赵翁走进屋子去,约莫有上十分钟,手上捧了一大卷纸包,拿了出来,放在桌子角上,用手在上面轻轻一按,笑道:“老太,你瞧,这是我们祖上,给孩子留的。”

  说着,将纸包打开,里面乃是一包田地契纸,他将手轻轻地拍了几下道:“这里面都是保定老家的地契,有个一顷地的样子,只因我年老力衰,自己种不了地,只好租给别人了。我那孩子若是不干差事的话,回家去种地,凑付着总也能过喝粥的日子。我只要有个好儿媳,我这大岁数,还当什么家,都请你们姑娘接过去了。老太,并不是我想攀这门亲,今天我就把这些好话来骗你。一个人家,只要家庭和美,就是每日吃两餐小米粥,也是舒服的。我家里薄薄的还有这些产业,孩子正在年富力强,只要肯干,照样地可以起家。不瞒你说,我瞧见人家有家庭,我就想家庭,瞧见人家有孩子,我又想孩子。年老的人,还有什么可想的,不就是望了这些吗?自从咱们做了街坊以后,我瞧见你家大姑娘,实在是个好孩子,虽有那番意思,想攀个亲,总不好开口。现在你娘儿俩都答应了,我这后半辈子的指望,算是有了着落了,你猜我多么欢喜。我儿子虽当了连长了,家事还是我自己当,将来你姑娘要过了门来了,承上这一份担子,我就什么也不用操心,只等着抱孙子,多快活。就是你老太见着了外孙,也总算熬出了头了吧?哈哈哈!”

  说毕,他张开喉咙就是一阵大笑,他如此在屋子里大笑,院子里头,也是轰隆一声大响。

  赵翁昂着头向屋子外面问道:“小林你怎么啦,把什么东西揍了?”

  小林道:“我在屋子里呢,院子里是谁闹一下响,准是那谗嘴的猫吧?”

  大家如此猜疑着,却听到一阵脚步响,一直响到前面院子里去了。接着杨家的风门,也哄咚有声。

  江氏心里明白,这是自己姑娘来偷听说话来了。当时也不便作声。就问赵翁道:“是的,这里有两处街坊,都养着大猫,常是出来害人。”

  赵翁笑着,摸了两摸胡子,就叫道:“小林,你把那半条咸鱼,送到前面院子里去,请杨家大姑娘尝尝。”

  小林答应着,由厨房向外就走。赵翁又叫道:“你放下就回来,什么话也别说。”

  他说毕,手捧了酒杯子,放在嘴边唇,要喝不喝的样子,只管微笑。江氏见那一叠田地契纸,还放在桌子角上,就向赵翁道:“老太爷,这些要紧的东西,你收起来吧。”

  赵翁笑道:“果然是应该收拾起来,这是我的东西,可也就是你姑娘的东西哩。”

  说着又哈哈大笑起来。站起来将那纸包好好的卷着,在袖笼子里抽出一条手绢,又把这纸卷包好,用手扑扑作响,在上面拍了两下,笑道:“得啦,我现在睡觉也睡得着,已经是付托得人啦。”

  江氏看看赵翁这番得意的样子,决不会有什么装假之处,心想,只凭自己娘儿俩松一点口,把老头子乐得把家产也拿出来了,这还有什么可说的?现在再要说是不攀这门子亲,良心上也说不过去了。便笑道:“老太爷,你这是看得孩子起,才肯这样说。不过我也敢在你当面说上一句的,就是我们穷人家养活姑娘,不能读书明理,懂那些大事,可是论到主持家务,我今天在老太爷面前说句大话,准可以保那个险。”

  赵翁且不答话,满满的斟上了一杯酒,站起来一仰脖子喝完了,还向江氏照了一照杯,笑道:“杨老太,这种人才,就是我心眼里那样想着的,你这样一说,不正是对了劲吗?哈哈哈。”

  这位老先生,说着说着,又笑了起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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