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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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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回算是差一点儿来迟了,三个连长,都在这里等着呢。宝营长平常对这四个连长,也就像自己弟兄一样,这时没有外人,大家在办公室里坐着。宝芳道:“咱们这回在西苑住的日子太久了,外面的赊欠,各人大概是不少,这没法子,只好留住将来再说。营底子,各连今晚就派好一名弟兄看着。我们这回出发,实在是不同平常,多一个人,有多一个的好处,看守营底子,挑一个老弱些的得了。现在还没有什么事,这回走得急促一点,晚上不定什么时候,有事情商量,要随请随到才好。天黑了,叫伙夫赶夜烙饼吧。这一天的粮食,总得带足。” 营长说完了,又说了些别的话,无非是叮嘱凡事早早预备而已。大家告退了回连部。 走在半路途中,殷得仁悄悄地握了赵自强的手道:“你有什么感触吗?” 赵自强道:“我有什么感触,谁也都是一样!” 殷得仁摇摇头笑道:“我就不一样,你那话不能普通的讲。到了这个时候,你才知道,还是做光棍儿的好了。” 田青道:“我也是光棍儿,怎么就没有你那样快活呢?” 殷得仁笑道:“你是诚心装傻吧?你这个光棍儿,准是光得干干净净的吗?那位黄女士不是光棍上长的一朵没有开的花吗?那开了的花不要紧,扔了就扔了。这没有瞧见是什么颜色的,就丢开一边,这可叫人是难舍难分啰!” 说着,他又拍拍赵自强的肩膀。他有什么话说,也就只好朝着人家微笑罢了。关耀武在他们三个人后,并不作声,许久,却叹了一口气。殷得仁道:“老关,你为什么叹气?” 关耀武道:“你们说什么花儿朵儿的,我倒不理会,我就是舍不得我那一窝儿孩子。” 殷得仁道:“这还是那话,人是做光棍儿的好。你要是根本就是个光棍儿,哪里会有这样一窝儿孩子呢?” 四个人说着话,已经各回了连部。 赵自强见灯光都亮上了,这就不敢耽误,先跑到大厨房里去,叫伙夫烙饼,一百多人一天的粮食,自然也就够烙的。看了一回,这又回连部来,监督士兵收拾小行李(注:即弹药)。其间还上了两回营部。照着命令,乃是七点钟在大操场集合出发。 赵自强五点钟就起来了。忽然地吃了早饭,还不到六点。自然,士兵比他起来得更早。这个时候,虽然是日长夜短,然而五点多钟,天上还不过是灰白色。他怕时候来不及,立刻吹了哨子,将全连士兵,在院子里集合,点过了名。见面前站着一连弟兄们,心里这就想着,这些人都是要开到长城以外,去性命相拼,血肉相搏的。在一师人里面,这算不得一回事,可是就各是人说,总是生平不能再大的一件事,难道还让人家糊里糊涂上道,不说上一声儿吗? 可是想到自己当大兵的日子,在出发的时候营长连长谁又曾提过一个信儿,这要说,不是多事吗。于是索兴一个字也不提,站好了队伍,就带弟兄们上营部集合,由营部再到大操场集合。那东边天上一轮金盆似的太阳,将金黄色的阳光,放到了操场上来,照着赵自强这一团人半背了阳光站着。他们的团长,在远的地方,不成理由的,说了几句训话,然后大声道:“弟兄们吃饱了吗?” 大家由丹田里提出一口气来答道:“吃饱了!” 又问:“喝足啦?” 又齐齐的答应喝足了。于是宝芳营长,亲自出来喊着口令,向右转,开步走。他们是第一营,当然是走在这一团的最前面。赵自强跟着队伍,顺了上海甸的大道,一步一步向前走。假使这不是跟了队伍,他不知道这是向哪里去,也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。旅次行军的队伍,走的不是那样忙,弟兄们开着便步,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,有的两三个人低声说话,有的唱极低的皮簧。赵自强他心里一想,弟兄们都坦然地上道,为什么我这样丧魂落魄呢?于是按了胸脯子,直视着前面,也一步一步的走。 他忽然想起来了,有一次在这里经过,想着,将来每日有一趟由大营回海甸,现在,走的还是这样一条道,假设的话,也就好像是昨日的事,可是自己走一条路,恐怕是最后一次了。想到了这里就不由得招起头来,四面去观看。青青的麦苗在菜从中已经伸出了穗子来,迎着风,只管向人点头,觉得它每次一点头,都含着有惜别的意思。村子外的树木,现在已经是长得绿油油的了,到了这些树木的叶子都脱落干净了的时候。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?海甸的屋脊,远远地望去,依然是那样参差着在平原上。往日看着,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之处,今天这屋脊射到眼里头来,就觉得对于自己,有一种特别留恋之处。慢慢地走近了海甸心里头也就慢慢地跳了起来。 那太阳光在大地上,是金晃晃地照着,这海甸街上早起的人,很快活的在那里工作似乎在军人眼里看到带血红色的日光,在海甸市民眼里成了黄金色了。赵自强心里这就想着,一样的日光,在两般人眼光里看起来,就各有一种意味。这还罢了,昨天我回去说了,队伍要由海甸经过,不知道我父亲和杨家姑娘,是不是……他的感想,还不曾完毕,队伍进了海甸街,远远地看到自己家门胡同口上,拥着一群人,也不问这一群人里面是谁,他心里早砰砰乱跳了。果然,这一群人里面,有他的父亲,未婚妻,岳母,而且还有那个黄曼英女士。 黄曼英究竟是个女学生,不能很沉静地忍耐,已经跑着迎上前几步,田青这一排人,恰是在赵自强前面,黄曼英看到田青站在队伍旁边,突然地站住了脚,两手向外一伸。可是看到田青只望了过来,他不离开队伍一步,她很知道纪律是不能因私人破坏的,只是转了她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,向田青微笑,一面也向她点头微笑,可是这样点头和微笑的时间,那仅仅只有一刹那,黄曼英的一种笑脸,不曾变第二种颜色,田青已经走过去了。黄曼英呆立了一会,突然拔脚就跑,在街头的一边,跟了队伍也就这样走着。 然而赵自强哪有功夫去看别人,已看到了他老父的脸上,皱纹是层层的叠起,他手摸了颔下的胡子,由上而下,却是不停,他手下站定了自己的未婚妻。桂枝她也不笑,也不点头,更也不转动她的眼珠,两只手搜了一只衣裳角,只管挪搓着,那两只眼圈,更是红得不像平常有如两个熟透了的红桃子。她为了取悦未婚夫起见,订婚的日子,已经是把旗人留着表示为大姑娘的长发辫,一剪子剪了。这时头上蓬乱着一头短头发,更形容出她的脸上十分的瘦削,而且十分黄了。直等赵自强走到她们身边来的时候,她眼珠有些转动了而且咬了自己的嘴唇皮,在带了泪容的脸上发出笑容来了。赵自强不便走过去安慰他的老父,更不能安慰这未婚妻了。 对于这位岳母呢,只瞥了一眼,好像他绷住了她的脸子。自己对于这一切,都没有法子去安排到的,急忙之中,只好也向他们报之以微笑。自然赵翁是首先点着头笑了。江氏呢,不能在这个时候,还说姑爷什么,她满心里藏住了奶奶经上的旗开得胜,马到成功,也就对了姑爷一笑,桂枝呢,因自己的笑,引起了丈夫的笑,自然是不能把笑容来收住。可是在她这一笑的一刹那,赵自强已经随着队伍走过去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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