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远书城 > 张恨水 > 杨柳青青 | 上页 下页 |
七九 |
|
这些话比以前所说的话更重,桂枝的脸皮,更是猪血擦抹了似的连眼皮子都红了。她耳朵上坠下来的两片耳环,更是摇摇不定。江氏将眼偷觑了她一下,不曾说什么,再低下头做事。桂枝受了母亲这两段批评,明知她是有所指的,但是自己如果不作声,那就是承认着话。虽然母亲不是外人,但是自己默认了母亲的话语,倒以为自己真不争气,有什么外遇,那可背着冤枉了?于是故意装成一种生气的样子,将报纸向前推,突然地站立起来道:“你这不是笑话吗?听你的话音倒好像我有什么要不得的事情,让你看到了一样。这不是人家说东家长西家短,可是你自己说东家长西家短。” 她说着这话,很快地背转身去,一阵风似地将衣服纽扣解开,披着衣服,就在炕上展开被褥,叠好枕头,躺了下去,将被扯着在身上盖着,打一个转身便睡了。 在炕上的人,没有什么声息,坐在桌子边的人,也没有什么声息,外面屋子里条桌上,放了一架破旧的坐钟,机件倒是嘎轧作响,那屋头上带着寒沙的晚风,由半空里经过,呼呼之中,又带着些沥沥声。那煤油灯的火焰头,好像只管向下沉坠的神气,把屋子里的光线,添上一阵昏暗。 江氏放下了针线,将一双手托住了头,偏侧着身子想了一想,这才叹着气道:“我说这些话呢,年轻的人是不爱听的。可是要把话来望远处想的话,我这话可没有说错。我杨寡妇在海甸街上住了一二十年,没有让人说一个不字。好容易熬到闺女要出门子了,这总算这半辈子功德圆满了,可不能在这个时候还惹出什么乱子来,所以我也有我的苦处,别人哪里会知道?赵自强快回来了,他早点回来也罢。我只要把闺女聘出去了,就没有事了。” 桂枝听了,十分不高兴,转念一想,凡是做老太太的人,都有这个毛病,喜欢唠叨,我又说她做什么,于是翻了一个身,依然睡着没有作声。她这一翻身不要紧,江氏知道她是醒着,所说的话,必是听见而且默承了。既然如此,自己索性跟着向下说了下去吧。于是又道:“今天这件事,幸得那两个小孩子对我说了,若是让赵家老太爷听去了,那还了得!” 桂枝睡在床上听着,实在忍无可忍了,一个翻身坐了起来,将半边蓬散的头发,偏到脸腮上,板着脸道:“瞧你这样老人家,话越说越难听,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不成?得啦,你也别多嚷,从明天起,我决计不出大门一步。我要走出了大门,我这一辈子,就得不着好死。” 那炕头边正有几双花露水瓶雪花膏罐子之类。桂枝顺手掏起一只,就向地上一砸又是拍咤一下响,指着地上道:“我若是心口不如一的话,就像这瓶子一样。” 江氏以为闺女受了教训,心中颇为自得,自己有一肚子蕴藏待泄的话,正想倾筐倒匣的,趁着今天这个机会,完全说了出来。出其不意地,却不料姑娘这样地猛烈反抗一下,倒闹得她停止了不说是不好,跟着往下说也是不好。于是也红了脸,站起来望着桂枝道:“你这是什么意思呢?自己一出门子,也就是快做大人的人,对着你的上人,就能够这样子蛮不讲理吗?将来自己上了岁数了,你的下人,把这副脸子来对你,你是受得了受不了呢?” 桂枝道:“我并没有说你的话说得不好呀。我因为你的话说的是对的,又怕你不放心我,所以我把这个香水瓶子砸了,好看出来我说这话,是下了决心的。” 江氏站在灯下,气得脸上是红一阵白一阵,但是姑娘既发了脾气,若是跟着向下去说她,也怕她嚷了起来,更是不方便。两手反倒身后去撑住了桌子,冷笑一声道:“你瞧这年头儿不是反了?” 桂枝微摇着头道:“一点儿也不反,我这说的是实话。” 江氏见姑娘的态度,还是这样的倔强,本待再向下跟着说上两句。却听到后面院子里,赵翁连连地咳嗽了几声。江氏连忙向桂枝摇了几下手道:“别提了,别提了,夜静更深,何必吵了别个街坊,睡吧。” 桂枝看了她母亲一眼,又躺下了。江氏也无心再做女红,收起了针线,在抽屉里面找出半截烟卷头,一个人坐着抽了一阵,也就睡觉了。 到了次日起来,对于昨天晚上的事,心里还不免有些挂念。可是桂枝起床而后,一切照常,并不觉得有昨天晚上那件事一样。江氏自己也怕这件事让赵翁知道了,是老大不便,又何尝敢说什么。当日桂枝在家里做完了琐事以后,便拿出了箱子里的布料,自缝了一件小褂子穿,并未出屋门。直等晚半天,江氏叫她上街去买一块豆腐来做晚饭吃,她就笑道:“妈,你的记性,怎么这样子坏,我不是对你说了,从今天起,不出大门口了吗?” 江氏道:“你还同我生气啦。只要有正经事……” 桂枝不等说完,抢着答:“我没有什么正经事要出去做的。” 她是坐在纸窗户下一张方凳子上缝纫衣服,说完了这句话,就将身子用力一偏,表示那十分坚决的样子。江氏看到她有生气的趋势,就不敢向下说什么了,自己去买了豆腐来做晚饭吃。其实桂枝并不是生气,她觉得母亲所说的话,很有道理,积之既然回海甸来,一出大门,彼此就有见面的机会。自己被感情束缚着,又不能见了人家,置之不理。万一再做一度谈话,那就不定会生出多少是非。为了免除这种纠纷起见,干脆,只有不出门了。 果然,自这天起,大门口便是倒下天来,她也不过问。那甘积之却正相处在她的反面,当日在大路上遇着了她,自己并不做什么恳切的言语,冷冷地就走了。回到家里一想,这可不对。由桂枝的脸上看来,分明深藏着一段难言之隐。再听她的话音,分明是很依恋于我的。她虽是和人订了婚,却又未曾出阁,假使我愿意娶她,她愿意嫁我,这一段婚姻,那是很容易翻案的。 情场变幻,向来没有定准,果然把她再把握到我手上来,也正未可知,我又何必把这样一个机会丧失掉了?他有了这样一个转念,把一副灰冷的襟怀,又从新烧热起来。第一步呢,就是要探一探桂枝的口气,究竟怎么样?不料由第二日起,就不见桂枝的面。每次由她大门口经过,也故意延误几步,却不住地偷眼去看大门里的动静。她们的大门里面,本来就人口简单,天气一凉,她们这里面的人,都藏在屋子里,更是看不到一个人影。积之想着是了,必是桂枝恨我对她太冷淡了,也灰了心,这更不是她的过,而是我的过。我必须把我回心转意的计划,婉转地告诉她,看她态度怎么样?积之这样地想着,虽是在杨家门口经过,并不见里面的人,然而每日由这里经过的次数,那可是更多。至少是每日正中午一回,太阳将落山的时候,又是一回。 有一天,约在上午十一点钟的时候,积之又在杨家徘徊。同时心里就想着,她并不是那极端守旧的姑娘,连大门不出的人,现在忽然深藏在家里,不肯露面,这有两个原因,不是害了病,便是受了拘束。关于这件事现在已经和杨家断了往来,如何去探听消息。但是不探听消息,心里总不得安然,所以在他心里拿不定主意的当中,更是在杨家门口,徘徊的时间更久。 这天因为天上一点云彩没有,灿亮的太阳,悬在蔚蓝的晴空里。半空里空气稳定,温度非常的适合。赵翁心里想着,人家都传言西山的红叶好看,城里人真有坐了汽车来赏鉴的;那末,自己住在海甸,离西山不远,不要钱的两条腿,举起来是方便的,趁着兴致很好,何不去看看?他想着,在家找了一根枣木棍子当了拐杖,就走向大门口来。他一出门,见一个穿西服的青年,只管在门口踱来踱去,看那脸色踌躇不定,似乎是等待着什么的神气。他联想到大门以内,有个年轻姑娘是自己的儿媳妇,这就板住着脸色,恶狠狠地向积之看了一眼。积之却是认得他,不便置之不理,就取下了帽子,迎着他一鞠躬,笑道:“你不是赵家老太爷吗?” 赵翁见他彬彬有礼,这就不能再板住面孔了,于是向他点了一个头道:“敝姓是赵,倒未请教贵姓?” |
梦远书城(my285.pro) |
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