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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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桂枝搭讪着给倒茶,没有说什么。刘家妈坐在床沿上,对桂枝望着,不免问长问短。桂枝靠住桌子站着,有的答复,有的笑而不言,有的是江氏代答复了。刘家妈将桂枝拉过来,同在床沿上坐着,左手托了她的手,右手按了她的手脉,眼睛凝着想了一想,笑道:“没什么,脉象挺好。” 江氏坐在旁边椅子上,可就望了桂枝道:“可是一天到晚,她就是这样茶不思饭不想的,总是要睡觉,我看她就是终日皱眉不展的。” 桂枝道:“什么终日皱眉不展?谁害个皱眉不展的病吗?” 说着,撅了嘴,将身子一扭。江氏隔着玻璃窗户,向外边张望了一下,便回过头来笑道:“刘家妈,你也不是外人,有话瞒不了你,我们姑奶奶这个双身子,她年轻力壮,倒没什么,她扛得过去。只是外面说的这样兵慌马乱的,我们姑爷又好多日子没写信回来,所以她总是担着一层心事。” 刘家妈听到这话,脸上也就挂起几分忧虑,那在额角画着年龄的皱纹,闪动了两下。故意哑着嗓子,把声音低了。望了她母女道:“你们应该比我知道的多吧?你们家赵老先生,天天都在斜对门油盐店里瞧报,瞧完了,就唉声叹气和那掌柜的谈着。就是昨天,他说,日本人要想灭亡咱们中国,说不定北平城里都要开火呢。这可怎么好,我这一把年纪,哪瞧过这个呀!” 江氏道:“是吗?老先生有这些话,可不在家里说,他怕骇着我娘儿俩。” 刘家妈点点头道:“那倒也是,你年纪这样大,姑奶奶又是双身子,告诉你们没用,反是让你们着急。可是事情是真不大好。我家小七子,不是在西直门赶火车吗?这几天,改了行了。帮着他的把兄弟,在东车站给人搬行李。说是北平城里有钱的主儿,都搬家往南边去。火车站上人山人海,说是走快些才好,走慢了,小日本占了天津,就过不去了。” 江氏母女关着大门过日子,还不曾听到过有这样严重的消息,彼此面对着望了一下。刘家妈见她报告的消息,很是让人听着出神,也就继续着向下报告。 约莫是半小时,却听到窗子外有粗鲁的声音叫了一声妈。刘家妈回转头问道:“小七子,你今天回来得这样早。” 他在外面屋子里答道:“人家全说,今天城里怕要戒严,城关得早,这几天,西苑大营,又调来了很多军队,我怕你惦记,就早点回来吧。” 刘家妈道:“回来就回来吧,你还找到这里来干什么,这么大人,还要吃乳吗?” 小七子道:“你不在家,我特意来告诉你一件事情。西苑不是又来了军队吗?人家要大车运子弹,由西直门车站,运到大营。” 刘家妈道:“人家没抓你们,就算造化,你还多什么闲事?” 小七子道:“人家是中央军,不白拉,拉一趟给一趟钱。怕你不去,而且是先给两趟定钱。我特意来问你,去不去?若是去的话,现在就可以去领钱,到了晚上再去拉。” 桂枝听到说大营拉子弹,又不免心里一动。掀开一个门帘,向外屋子张望着,见小七子脱了长衣,上身穿了件薄棉袄,拦腰系了,胸襟上挂了一张白布条,上面还盖有红印呢。脸上和额头上,都是汗渍透着油光光的。这就知道已是应承了给大营运子弹了。便点着头道:“七哥,你不坐一会儿?外面风声很紧吧?” 她说着话,可是把门帘挡住了下半截身子。小七子道:“咱们穷小子怕什么?可是……” 他说着,眼光射到门帘下面桂枝那个顶起来的肚子,接着道:“像姑奶奶这样的斯文人,离开北平也好。昨天在大酒缸上,和你们家老爷子聊天,他说要搬回保府乡下去过日子,这倒使得。” 刘家妈道:“回去吧,别在这里瞎扯了。” 小七子道:“你也得回家去做晚饭,吃了饭,我还得打夜工呢。” 他说着话,就走出去了。刘家妈跟着说了几句话,也就回家去了。 桂枝望了她母亲道:“听了刘家妈的话,倒让我担着许多心事。” 说着,把眉毛皱了两皱,斜靠了床栏杆坐着。惟其是这样,那出了怀的肚子,格外是顶得很高了。江氏在她对面椅子上坐着,对她周身看了一看,见她面色黄黄的,不觉噗嗤一笑。桂枝道:“人家心里烦着呢,你倒笑得出来。” 江氏笑道:“你知道什么。我听见人说,双身子的人,脸上长的有红似白,那就是怀着姑娘。反过来,脸子变得丑了,那就是怀着小子。我看你这样子,准是怀着一个小子。” 桂枝把脸色沉下来,手一拍床沿道:“你真是心宽,你没有听到刘家妈说的那些话吗?” 江氏道:“时局不好,那有什么法子呢?发一阵子愁,日本鬼子,那就不造反了吗?” 桂枝道:“不是那话,你看我们老爷子什么意思,有话不在家里说,报也不在家里瞧,事情都瞒着我娘儿俩。不要是这里有什么变故吧?” 江氏低着头想了一想,摇摇头道:“我也说不上。从今以后,我们留点儿神,也许就瞧出来了。” 桂枝沉着脸子也没作声,过了一会儿,倒在床上睡了。 江氏也觉姑奶奶顾虑得是,等着赵翁回家来,老远地就看到他把眉毛和脸上的皱纹,郁结到一处,两手回挽在身后,倒拿着旱烟袋,进门就先咳了一声。在外面屋子里并没有坐着,直接就回卧室去了。当日和小林做好了晚饭,赵翁说是有点儿头晕,桂枝是照例着闹着胎气,都没有上桌。江氏勉强地吃了一碗面条子,也就走到桂枝屋子里来,见她躺在床上,便问道:“今晚上你又不吃点儿东西吗?” 她和衣躺在床上,身也不翻,随便地答道:“我心里烦得很,你别问我吃什么不吃。你和我少说几句话,我就谢谢你。” 说毕,扯开叠着的被子将身子盖了。一点也不作声。江氏在屋子里静静地坐了一会,既没有话可说,又没有什么事可做,静坐了一会,到前院里自己家里去收拾了一会,又到桂枝屋子里来。桂枝躺着,微微地有点呼声,似乎是睡得很香了。江氏坐在床边上,给桂枝牵牵被子,塞塞枕头,也就在她脚头和衣睡了。 桂枝虽是不作声,却是不曾睡着。斜躺在枕头上,不断地想着心事,也不断地静听着窗子外的响声。这夜色也不算深,却仿佛由半空里传出一种嘶嘶的声音。那正是似剪的春风,由前院的老柳树梢上经过。这是白天不容易听到的声音,由这声音上,可以证明夜色的寂寞。她回想到去年这个日子,和赵家还在提婚的时候,而自己还是个黄花幼女呢。那时,身子是自己的,虽然是不大出门,可是这颗心却是海阔天空,不受任何拘束。到了现在的这个身子和这条心,全是赵自强的了。 赵自强现时在哪里,却不得而知。也许现时已不在人间了。假如真是这样,肚子里还揣着个小自强未曾出世呢。那怎么办呢?正想到这里,静寂的夜空里,却咕咚咚传来一种车轮的转动声。同时,也就听到马蹄子得得的踏着路面响。起初以为是偶然的事,却不料这响声一阵跟了一阵,由初更达到深夜,始终不息。桂枝也就想着这是小七子说拉运子弹的事了。便轻轻地喊着道:“妈!你看这外面大车拉得哄咚哄咚的响着,是过大兵吗?” 江氏翻了一个身,微微地哼了一声。桂枝又叫了两声,她并不答应,于是继续着斜靠了枕头睡着,听着门外的车轮声。那车轮子响声,远一阵子,近一阵子。不但证明了那是运子弹而且可以听到哄隆哄隆的炮声。以及劈劈拍拍的枪声。在海甸住家的人民,是常常经验过实弹演习响声的,桂枝并没有什么意外之感,以为这又是西苑驻军,在实弹演习。 这就睡着沉沉地听了下去。忽然紧密的枪声,就发生在大门外,看时,一群大兵,正端了枪,背靠了院墙,向外射击。吓得自己周身抖颤,四下里张望,找不着一个藏躲的地方,只有向床头的墙角落里站着。接着又是一阵枪声,只见赵自强全副武装,手提了一支步枪,跑进屋子来。桂枝哎呀了一声,接着道:“你回来了!” 上前去抓着他的手道:“你回来了,我等得你好苦哇!” 赵自强摇摇头道:“我不能回来了。回来的是我的灵魂。” 桂枝道:“什么?你阵亡了!那我怎么办呢?不,你是拿话骇唬我的。” 赵自强道:“不信,你看我身上,我全身都是伤。” 说着,他真的就脱下了衣服,露出身体来。但见他上半身血渍斑斑,全是刀伤,此处还有几个窟窿眼,全有洒杯子那般大小。桂枝看着,心里一阵难过,不由得怪叫起来道:“我的天,这是怎么弄的?” 赵自强用手指了那眼道:“这是子弹穿的。由这眼里,可以看到我的良心,不信,你向里面望着试试看。” 桂枝望着那伤眼,已是周身抖颤,哪里还敢向里面看去。偏是这时,那轰隆轰隆的响声又起。赵自强举着手上的步枪,大声叫道:“我要杀日本鬼子去!” 桂枝抢向前拉住他道:“你刚才回来,怎么又要走?” 赵自强道:“你听听这炮声,我能不去吗?” 桂枝死命地拉着他的手,哪里肯放?但听到那炮声轰隆轰隆,只管响来。一个炮弹落在面前,但见满眼烟雾弥天,那炮弹仿佛也就落在身上,将人压倒在地,喘不过气来。挣扎了许久,睁开眼来一看,原来是一场恶梦,那轰隆轰隆的响声,兀自在窗户外响着,搬运子弹的大车,还在继续不断地经过呢。 桂枝看看窗户上,还不曾天亮。远远听到有几声鸡啼桌上那盏煤油灯,油点得快完了,一线带红色的光焰,在玻璃罩子里,微微地闪动着,要向下沉了去。她慢慢地恢复了知觉,是母亲半边身子,压在自己的右腿上,让自己转动不得。并没有炮响,更没有炮弹打在自己身上。推想着梦里见赵自强,都不会是真有的事了。但仔细想想那个浑身带伤的样子,在战场上打仗的人,也没有什么不可能,心里总蹩着一个想头,他老不写信回来,不会是阵亡了吧!这个念头,不但是不敢说,有时还不敢想,现时在梦境里,可是看得那样活龙活现,怎样教人不留下一点影子呢?她越回想到梦里的事情,心里却越害怕,不由得一阵伤心,又涌出一阵眼泪,而且息息率率地,还放出了低小的哭声。这可把江氏惊醒了,猛然一个翻身坐起来,问道:“桂枝,你这是怎么了?” 她哽咽着道:“我刚才做了个梦,他……他……他完了!” 江氏怔了一怔,低声道:“别小孩子似的了。你们家老爷子,也不大舒服,半夜三更,别惊动了他。” 桂枝没有说话,回答的依然是一阵息息率率细微的哭声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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