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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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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毕,又叹了一口气,接着摇了两摇头,表示着心里头说不出来的那一番苦楚。高姥姥这就不作声了,默然地对李三胜望了一望,伸手到怀里掏摸了一阵,搁出两块雪白的银圆来,轻轻儿的,放在炕沿上,笑道:“三爷,你短钱使吧?这两块钱,你先留下使着,将来你的病好了,再还给我。” 三胜没话说,望了两块钱,先呵哟了一声。高姥姥已是站在炕边了,先用手把银圆按了一按,接着笑道:“这没什么,大家都是穷人,谁不知道日子难度。这样连阴的天,你又躺在炕上,没钱用,怎么过得去。我手上,这几天倒是方便一点儿,挪出两块钱来,倒也不吃劲,你就收着吧。” 三胜听他那话,倒是出于诚意,这就抱着拳,连连拱了几下。高姥姥道:“前几天我也对你的大姑娘说了,短什么东西,只管对我说,能帮忙的地方,我一定帮忙的。” 三胜道:“难得您这样好心,我有一天病好的日子,必定报您这大恩。” 说着,又抱了两只拳头,在额角上连连地碰了一阵。高姥姥这就越发地高兴了,笑得满脸的皱纹全暴露出来,说道:“你歇着吧,改日我再来看您。有道是:天不生无路之人,把身体养好了再说,你别只是发愁了。” 李三胜到了这时,是说不出来心里头那一分酸甜苦辣,只望了高姥姥不住地点头,两汪眼泪水差不多要流出来。高姥姥似乎也知道了他的意思,便笑道:“三爷,您心里别难受,这没什么,我们全是一样的人,将来也许有我求着您的地方,您多帮一点儿忙就是了,您歇着吧。” 说毕,她自走了。李三胜将这两块银圆,不住地掂了几掂,然后托在手心里,自己只管向它呆望着。 秀儿一脚踏了进门,便先看到他坐在炕上那一副出神的样子。于是先咦了一声道:“爸爸,你哪里来的这么两块钱?” 三胜这才猛可地抬起头,看到了她,便托着洋钱给她看道:“这也是想不到的事,对过高姥姥来看我的病,我也没和她开口说一个借字,她先说了许多好话,安慰我一顿。咱们本来短钱花,人家放钱在这儿,还会咬了手吗?总是她的好意,我就不忍说不要。我这只这么一犹豫,她就走了。” 秀儿放下盛煤球的筐子,向屋子四周看看,立刻觉着家里缺少的东西,还多着啦,便点点头道:“既是那么说,您把钱收着吧。” 三胜握了钱在手,沉吟了好一会子,因道:“反正咱们也不能白使人家的钱,将来总有报答她的日子。你先拿一块钱换去,瞧着家里该买什么,就买一点儿吧。” 秀儿心里想着,别瞧爸爸是个倔老头子,有了钱,话也就好说了,早两天,是那样不满意高姥姥,今天得了人家两块钱,还要报答人家呢。她心里有了这么一种思想,也就不在父亲面前,再说高姥姥什么坏话了。这连阴雨下了三四天,三胜躺在炕上,始终没有起来,那借来的两块钱,刚刚是接济过这个穷天。到了第三天,天已放晴,那两块钱,又花去了三分之二。 秀儿做完了午饭,吃过之后,把锅盆碗碟洗了一番,就发现饭菜油盐,完全没有,若是在今天下午没有人送钱来,晚饭又发生问题了。于是两手抱了膝盖,坐在一张矮凳子上,向天上望着,只管出神。越想越觉得烦闷,便走到大门口来望街,消遣消遣。北京的姑娘们,都有这么一个脾气,到了太阳下山的时候,喜欢在大门口瞭望,俗话叫站街,又叫站门脸儿,有些轻薄儿更为这种行动起了一个不怎么雅的名儿,叫作卖呆。这个呆字,本是待字的转音,待要去卖,这言外之意,是可想而知的了。提到姑娘们卖呆,这也不能不归罪于封建时代那种男女不平等的待遇的。 原来在封建时代,女人守在家庭里面,是不许出来的。在北平这地方,当年除了旗人家的姑娘,可以随便出门,平常人家,姑娘和少妇,绝对不能在人前露面。尤其是少奶奶们,是丈夫的私产,连大院子里,也不许乱走。少女少妇也是人,叫她们离开这花花世界,不见不闻,她们又怎能受这种苦闷,所以在十分无聊的时候,借着天色已黑,又不曾上灯的当儿,悄悄地到大门口站上一站,看看路上来往的人,心里也是痛快的。有些人站着,还是一只脚在门槛里,一只脚在门槛外,更可以表示她那番进退不安,希望随时可以躲闪的心理。到了秀儿做大姑娘的时代,虽然妇女也算是解放了,但是到了黄昏时节,妇女们依然流传着这种习惯。无所谓的,要在大门口站着望望。当秀儿出来望的时候,对过王大姐、王二姐也站在大门口来闲望。看到了秀儿,她们竟是格外的亲热,一同跑了出来,各拉住她一只手道:“怎么两三天都不见?” 秀儿皱了眉道:“雨下得腻死人,我出来不了,家里又有一个病人,真急!” 大姐笑道:“没事,你不到我家里去玩玩?” 秀儿听到这句话,就想起使了高姥姥的钱,总得去看看人家,便笑说:“好的,哪天有工夫我去瞧姥姥吧!” 只这一句话,于是惹出是非来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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