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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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秀儿道:“因为你身体不好,等着钱养病,所以我和学校里会计先生商量,在这半个月里,请他多多地帮点儿忙。会计先生知道咱们穷人的苦处,一口就答应了。” 三胜看到秀儿说话的样子,十分地自然,也就不再疑心了。秀儿定了一定神,带笑地道:“您是刚好一点儿,又起来各处溜达,闹得不好,像上次一样,那可糟了,您躺着吧。” 她口里说着,两手带推带扶,硬把他推到炕上去坐着,弯了腰下去,把三胜的两只鞋先扒了下来,然后把炕上两个枕头叠在一处,而且在枕上拍了两下,笑道:“你躺着吧,我还得去洗衣服呢。” 大声说了这句,又笑着脸子,靠近了他,低声道:“爸,你躺下吧。” 三胜笑道:“你一定要我躺着干什么?我在炕上躺了这样子久了,还不该让我下地来,活动活动吗?” 秀儿道:“一个人生了病,总不能自由的,那有什么法子呢?” 说着这话,又硬把三胜两只手臂扶住,向下推着,情形是要他睡下去,可是她的眼睛,只管由窗户窟窿里,向外边院子张望着。三胜被她纠缠不过,只得躺下。秀儿笑道:“你闭着眼养一会儿神吧,我替你盖上被。” 说着这话,就牵着布被向三胜身上盖着。三胜笑道:“这是笑话,我成了三岁小孩子啦,倒要你这样地伺候着我。” 秀儿笑道:“我就算是医院里的女看护吧,那不也是要伺候着病人吗?” 说着,又用手轻轻儿的,在被上拍了几下,笑道:“爸!您睡吧。” 三胜也是经她这很久的温顺的伺候,有些受催眠了,就微闭了眼睛。秀儿这一看,却是很得意,于是一跳两跳的,就跳出房门去了。王二姐站在门洞子边,看到她出来了,抬起手来招了两招,而且还把嘴动了两动,似乎是指点到这里来说话的样子。秀儿赶快三脚两步地跑上前去,将她的手握着。 秀儿道:“我早瞧见你来找我了,你有什么事吗?” 王二姐低声笑道:“我听说今天学校里出了事了,是吗?” 秀儿红了脸道:“有一个缺德学生,在上课的时候捣乱。” 王二姐道:“这人叫段天得,能捣乱着呢!” 秀儿道:“谁又知道碰上个这号人呀!” 她说到这里,脸又红了。王二姐道:“你到我家里去坐会子吧。” 说着,挽了秀儿一只手臂,就向着家里拉了去。秀儿一直随她到屋子里,见王大姐在炕上躺着,头边摆了包花生米,可是闭着眼睛,已经睡着了。秀儿将嘴向床上努,低声笑道:“像你们大姐,真是心宽,终日一点儿心事没有,吃饱了就是睡。” 二姐笑道:“我真不赞成你,一天到晚,总是苦着脸子发愁。其实你现在挣的这几个钱,也够嚼谷的了,还是老愁些什么?” 秀儿摇了两摇头,又叹了两口气。王二姐道:“你还有什么为难的事吗?” 说着,拉了她同在炕沿上坐下。秀儿道:“你是比我们小两岁年纪,究竟在见解上,差着一点儿啦。你就说我们干的这事吧,顾了眼前,把肚子吃饱了。迟早总有一天让人家会知道的,将来走到人面前,一说起我们这一段历史,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。” 王二姐沉着脸道:“一个人要是这样的想法,那还没有完呢!我说就让人知道,那也没什么要紧。世界上比咱们干的事还要难说的也有的是,不瞧见那些人照样活着。我就那样想,人生在世几十年,过一天是一天,有吃有喝,别错过了。谁让咱们生成了穷人命,不干这个,做个规矩大姑娘,大门不出,二门不迈,就让人家说咱们一声好,谁肯借咱们一大枚花?” 秀儿对于王家姐妹这些人的说法,也是听够了的,自己倒是默然着,不肯向下说了。两个人全是寂然的时候,那玻璃窗子眼里,露出一张圆的脸,秀文在那里微笑了一笑。秀儿道:“徐大姐,你进来,我有话和你说。” 她又笑了一笑,将手向王二姐摇了两摇,一扭脖子,竟自走了。秀儿道:“干吗请不进来,我来将就着你吧。” 说着,起身待走。王二姐一把将她的衣服扯住,笑着轻轻地乱叫道:“可别去!可别去!” 秀儿道:“那为什么?” 王二姐道:“她老爷子在家里。” 秀儿道:“老人家那怕什么?我也见过的。” 王二姐道:“她家里还有客。” 她口里说着手上所扯着的衣服,依然不曾放下。秀儿笑道:“你不让我去,我就不去,干吗防贼似的?” 王二姐低声道:“倒不是我不让你去,秀文那孩子,她有她的怪脾气。没事你去招她发脾气。我大姐睡了,她也不让人闹,走!我们遛大街去。” 秀儿听了这话,更明白了,因道:“不遛大街,我要回家做晚饭了。” 说着,伸脚下地又要走。王二姐道:“我陪你走出去吧。” 她将一只手搭在秀儿的肩上,然后一同走了出去,走路的时候,她站在秀儿的右边,正挡住了她,向秀文家里去望着。其实秀儿心里也很明白,既不能到人家家里去,当然也不想向人家家里望着。走出了大门,王二姐就当门而立,意思是不能让她再挤了进去。秀儿连头也不回,径直地走回自己家里去了。到了自己大门里面,才回过头来看着,却见秀文的父亲提了一只鸟笼子,由胡同口上走过来。他走到家门口,二姐抢着追上前说了两句话,这老头子就不回家,再向胡同上走去了。秀儿看着,心里更是明白,可也不肯指破这事,于是悄悄地回到屋子里,先叫了一声爸爸。李三胜倒没有怎样介意,答应了一声,依然躺在炕上。 秀儿坐在炕边的破椅子上,手撑了头,未免呆呆地傻想。这很奇怪,徐秀文这样老实的人,她家里还会藏着什么秘密?若说做模特儿的人,都不免有这种秘密的,要轮自己身上来呢?想到了这里,将两只手双双地撑着了头,闭了眼睛,紧紧地皱了眉毛,口里连连地叹了两口轻微的气。坐得久了,天色已经慢慢地昏黑了,想着父亲肚子饿了,应该做饭了,于是到院子里屋檐下去生火做饭。 在那屋檐下,也不时地向大门外望了去,却见对过大门呀的一声开着,嘻嘻哈哈的一片笑声,一群人挤了出来了。前面有一个穿西服的少年倒退着脚步走,后面却是几个姑娘紧紧地跟着,其中有两位姑娘,搭了肩膀走路,那正是王家姐俩儿,还有一个在前的,身材胖胖的,那是徐秀文了。她们交朋友,谁都不瞒谁,为何瞒着我呢?秀儿把这些看在眼里,心中当然是感到不安,可是既不能去问王家姐俩儿,又怕为了这事,更有嫌疑引到自己身上来,于是在这一晚晌,都不能安然睡觉。次日上午,秀儿没有课,在家里陪着三胜闲说话。正在说着,却有咯噔咯噔的响声,由窗子外经过。这是皮鞋声,在这个大杂院里,是不会有穿这种鞋子的人进来的。心里奇怪,这就不免爬上炕头,由窗户纸眼里,向院子外面张望了去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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