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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三


  王姥姥走向前,先把桌上一个扁平的纸包打开来,里面正是一件淡绿色的绸子衣料,上面还有花纹呢。她一手托着,一手在上面,轻轻地抚摸,笑向秀儿道:“你瞧,这料子多么细致,天气一天比一天凉了,再配上一件绒里子,那是多么好。要不然,这件棉袍子,留着出个份子,逛个庙会,也好。年轻轻儿的姑娘,谁不爱个好儿。不是我嘴直,凭你这个长相儿,在这胡同里,不考个第一,也考个第二。可是你们老爷子,多挣两个钱的时候,就爱喝上两盅。你长这么大,也没给你制一件好一点儿衣服,说起来也真窝囊。”

  秀儿虽然嫌她有点儿揭根子,可是人家说这话,也真不假,好容易有人送一件绸子衣料,干吗不收下呢?于是顺了王姥姥夸赞的当儿,也就向那衣料看了一看。王姥姥也知道她动了心了,接着又打开一只纸盒子来,里面却是一双咖啡色的细皮鞋。而且是最时髦半高底的。秀儿不由心里一动,暗估计着,听说一双皮鞋,要值七八块钱呢,段天得真是待人不错,送这样重的礼,也不知是何缘故,竟是噗嗤一声地笑了出来。

  段天得看了也是眯了眼直乐。王姥姥看着,比秀儿还要高兴,把桌上那些纸包陆陆续续地打开,别的都罢了,唯有两双长筒丝袜子,秀儿最是满意,微咬了一下嘴唇,只管对桌上透开的纸包望了去。等王姥姥将袜子向她手上一递,她捏了两捏,在手心里是那样轻飘软滑的,也不免垂下眼皮,只管看着。

  忽然有人在门外喊道:“秀姐,你还不回来呀,你们老爷子找你呢。”

  秀儿哟了一声,也顾不了有生人在这儿,扭转身躯就跑。把那长辫子梢,跑得都飘了起来。因为自己跑上了一阵子气,李三胜迎了她望着道:“孩子,你不能这样不经富贵不经穷呀!咱们刚是吃两天饱饭,你怎么就弄了两双丝袜子来?”

  秀儿将手向前一抬,可不是有一灰一黑,捏了两双丝袜子在手上吗?因红了脸道:“这……这……这是……”

  三胜道:“别管是怎么来的吧,咱们这种人家,也不配用这种东西。照说,你出去挣钱养活我,这是好事,我不应当再说什么。可是老早我就想着,学堂这种地方,年轻姑娘去不得,去了就学坏了。”

  秀儿听说,心里乱跳,脊梁上是阵阵地向外冒着冷汗。站在房门口,进也不知,退也不知,就这样愣住了。李三胜叹了一口气道:“这年头儿,说什么是好,只让我们有岁数的人,瞧着心里怪难受的。”

  秀儿听了父亲这种口吻,显然是指着自己不该受人家的礼,急得直了两眼,只管出汗。好在李三胜却只说了她几句,以后自去到屋檐下炉子上烧饭吃,却没有再理会。秀儿坐在炕头上,可是两条腿软瘫了,一步也移动不得。过了一会子,就听得有人叫道:“秀姐,在家里吗?”

  秀儿用尽了力量,才低低地答应了一声道:“在家啦。”

  随着这话,王二姐侧了身子,在李三胜身后一溜,就进来了。秀儿坐在炕上,就向她招了两招手。王二姐走近前来,秀儿扶着她的肩膀,对着她的耳朵道:“了不得,这事情有点儿露出来了,你瞧我怎么办?”

  王二姐也低声道:“我因为桂芬叫你叫得那样邪行,怕是出什么事,所以赶快地跑了来。你们老爷子,没有说什么吗?”

  秀儿将一个手指连连地向窗子外面指了两指。王二姐隔了窗户窟窿,向外面张望时,只见李三胜将手叉着腰,昂了头向天上望着,不时地叹出几口无声的气,王二姐向秀儿伸了两伸舌头,微笑着就向外走了,不想走到院子里,三胜却突然地叫了一声二姑娘。王二姐听了这话不得不答应,只好站住了脚,向三胜站立着,叫了一声三爷。三胜道:“你现时也和我们大丫头在一块儿做事吗?”

  王二姐道:“是的。”

  三胜向她周身上下,打量了一番。看她穿了一件青布长袍,短短的袖子,把肘拐也露在外面。腰身不用提多么细了,随着身子粗细的部位下剪的。因之前面突起两小块,后面突出一大块,简直是按着人身,罩了一个橡皮套子,便淡笑了一声道:“二姑娘,别呀!咱们这手糊口吃,住家过日子的人,总要守着规矩过去,那些兴时髦儿的人,学他有什么好处,不过是多花钱。可是光花钱呢,那也不算什么。反正他们家爹、他们家爷爷,挣来的冤枉钱,不这么花出去不了,可是伤风败俗,什么不好的事情,全在‘时髦’这两个字出了漏子。现在不说时髦了,又叫着什么摩登。名字越来越新鲜,事情可就越来越糟。以前面卖三个铜子儿一斤,一点儿不摩登,大家全过太平日子。如今什么全摩登了,面可卖到二三十个子一斤。摩登有什么好处?摩登救得了命吗?”

  王二姐听了他这一大串子,简直摸不着头脑,只好呆呆地站着,向他微笑了一笑,她明知这话,听着有点儿不好受,可是又不敢走开。所幸同院子里,卖糖人儿的李二,刚由外面进来,歇了担子,在旁边听了一个酣,这就接嘴笑道:“三爷发牢骚啦。”

  三胜道:“你瞧,年头改变了吗。我们这上了两岁年纪的老梆子,直瞧不惯!”

  李二叹了口气道:“这话说来也是。就说我这行手艺吧,以前挑了一副担子出去,怎么着也挣个七吊八吊的。那时候,除了管了一家嚼谷,晚上还剩下一吊两吊的,小茶馆里一坐,听一回《薛仁贵征东》,花钱不多,真有个乐子,现在铜子儿不值钱,七八吊,还不值以前两三吊呢。人家有小孩子的,讲究买个洋玩意儿,这糖人儿,他们不要。小孩了全赶上摩登了,那还说什么。你没瞧东安市场劝业场,那些玩意儿摊子上的东西,全是东洋货。大人一带小孩儿遛市场,一买就是两三块。眼望着大龙洋尽向东洋跑,咱们有什么法子和人家比。干我们这行手艺的,现在是一天比一天少了,不改行,得饿死。我也想改行,可是除了会这个,什么也不成。别提摩登,要提摩登,我可伤透了心。”

  王二姐一听这两位老腐败,谈上了摩登,正来劲,却是自己一个脱身的机会,一扭身子就跑了,她虽是跑了,可是在屋子里藏着的秀儿,心里是十分焦躁。自父亲病好以后,回来没有这样大发议论过。这时痛骂了一阵摩登,必定有什么感触。论到他的感触,除了为着自己做模特儿,同受了段天得的礼物而外,并没有别的事是不合他的胃口的。若果然是这件事,他在院子唠叨了这一阵,回头到屋子里来,那更是要敞开来发牢骚的,要想躲开他一番骂,只有装病了。这个念头一转,为了不等李三胜进门,先就躲闭起见,立刻向炕上一爬,拉扯着被条,在身上盖了,横侧了身子,就闭着眼睛睡去。虽是避了眼睛,但是窗子外面人说话,当然还可以听到的。李三胜和院邻骂了一阵摩登而外,回得屋子来,还是骂骂咧咧的,只嚷摩登害苦了人。

  秀儿在这一下午之间,脑筋始终在这种紧张刺激之下,不能安息一下,不但心里扑扑乱跳,就是身上也感觉得有点儿发烧,阵阵的热气,由皮肤里透了出来,自己只是昏昏沉沉,似睡不睡的,闭了双眼。尤其是两太阳穴,有点儿发涨,这简直是自己病了。等到李三胜走进屋子来,她已睡得十分沉着了。等到自己醒过来的时候,屋子内外,全是静悄悄的,小桌上放的那盏灯,还留了一条宽线头的红焰。

  这屋子里,向来是不点灯过夜的,今晚点上了灯,显然是在特别情形之下,父亲预备下的,定了一定神,这才觉得嘴唇皮有些干燥,嘴里也发生出一种不可言喻的苦味。于是两手撑着炕,把身子慢慢地抬起来,不想脑袋沉甸甸的,有些抬不起来,同时也感到心里慌乱得很。哎呀,自己装病,这可真病起来了。哼了一声,依然伏在枕上躺着。大杂院里没个钟表,这是初秋,街上也没有更夫,所以这深夜是到了什么时候,自己还不知道。过了一会子,却听到一个卖炸豆腐丸子的叫唤。平常这个小贩到这胡同里来的时候,总在一点钟以后,现在这又是一点多钟了,看看父亲,横躺在炕上,鼻子呼呼作响,睡得很沉熟。自己不敢发着哼声,十分地忍耐着,又睡去了。

  到了早上,李三胜一睁眼抚着她的额头,皱了眉道:“烧得真烫手,这孩子怎么突然地害起病来了!”

  秀儿被父亲的手按着惊醒了,望了他道:“你别着急,我这是被吓的,休息一会子,我就好了。”

  三胜道:“什么?你这么大人,会吓着吗?”

  秀儿看看父亲,两只昏花的老眼,正注视在自己的脸上,身子半俯着,完全透出那无可奈何的样子来,这是透着老人家那一番慈悲,哪里会生气呢。于是慢慢地抬起一只手,推着父亲手臂道:“你别管我了,难道我这么大人,还要你叫吓不成。”

  三胜道:“这么说,你倒真是吓着了。谁吓着了你?”

  秀儿将手理着自己的鬓发,苦着脸子笑道:“没谁吓着。昨日学校里,有人打架,我在一边看到,只替人担心呢。”

  三胜道:“本来呢,大姑娘家哪该出去。你想吃什么?”

  秀儿只管摇着手,还带了皱眉。三胜道:“要不,我到胡同口上,把马大夫请来给你瞧瞧吧。他又不要钱,替穷人白瞧。”

  秀儿道:“一点儿小病,那样大惊小怪,怪寒碜的。”

  三胜道:“这孩子说怪话。难道人穷了,连瞧病都瞧不得。”

  说着这话,他扭转身子,就向门外走去了。秀儿想着,若是尽管病下去,不能到学堂里去,怕是那工钱拿不着,为了早早去上课,吃一两剂药也好。因是静静地躺在炕上,只等父亲带医生回来。自己也不知道等了多少时候,只觉父亲去得是太久了,这就缓缓地爬了起来,伏在窗台上,隔了纸窟窿向外看去,这一看不打紧,又让她吓上加吓,哇的一声叫起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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