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远书城 > 张恨水 > 艺术之宫 | 上页 下页 |
五七 |
|
万子明听到她们讨论着那西服少年的事,心里已经一动,就缓了步子走着,慢慢儿地听下去。现在听着她们是这样的说法,这完全和秀儿有关系。怪不得这老头子说他女儿,一个月能挣二三十块钱。有了这样一个有子儿的人捧场,别说一个月挣二三十块钱,就是一个月挣二三百块钱,大概也没有什么为难之处吧?不过听这两位姑娘的话,老头子自己,好像还不知道实情,显然是秀儿瞒了她父亲干的。以前以为她很是持重,决不会做什么要不得的事。若依这件事看起来,这孩子是个外沉内浮的人,这最靠不住,说不定她做的事,想也不能仔细地去想呢。 万子明虽有了这种心事,但是秀儿并不是他什么人,就算她做了不道德的事,用了身体去换饭吃,然而这是她的自由,谁能干涉她这种行动?万子明起先在这胡同里走着,是无所谓,走到胡同口外以后,却不免回转头来望着,将脚顿了两顿。在平常人看来,他这种顿脚生气,都过于幼稚。他尽管生他的气,有什么人知道呢?可是,照中国心心相印的神秘论来说,这倒是可以起一种反应作用的。那躺在炕上的秀儿,这时心上不知道有了什么刺激,只觉一阵难受,一个翻身坐了起来,见三胜正在桌子下面,取出一只煮粥的瓦罐子,正在瓦檐下洗刷着,便道:“您什么意思,还要煮稀饭我吃吗?我这会子心里正难过。” 三胜道:“你也总得熬着一点儿。我这就去替你雇车去,一路去瞧病吧。” 秀儿道:“倒不是要瞧病,我心里好像总有一件事放不下。” 三胜道:“你心里有什么事,不就是学堂里请假的事吗?这件事,已经有那位段先生帮忙,答应替你请假了。” 秀儿皱了眉道:“可别提到这位段先生了。以后,我想,还是请他少来为是。” 三胜手里提了瓦罐子,直走到炕边来,问道:“你这话什么意思?他不是个好人吗?” 秀儿红了脸道:“那倒不是,因为他是个有钱的人,咱们这种穷地方,不宜让人家常来。” 三胜笑道:“你这孩子,也叫格外多心了。人家段先生不是说来着,最愿意和穷人交朋友吗?” 秀儿摇摇头道:“咱们哪能和他这种人交朋友,除非像万掌柜的,倒是咱们的好朋友。” 三胜点点头道:“万子明大哥,自然是个血性朋友。可是这话得分别着来说。他和咱们一样,也是一个穷人,自然什么事,全能看一个透。可是说到段先生呢,人家是一位少爷,能够不嫌脏,跑到咱们家来,已经是难得。而况他到咱们这儿来,又说了那么些个好话。我就常说,穷人不想阔主儿怎么周济,肯同穷人谈谈,这就很难得,不用说和穷人谈谈吧,就是多瞧咱们穷人两眼,穷人也是开胃的。因为他肯瞧穷人两眼,知道穷人过不下去,不来抢穷人的生意,咱们就有饭吃啦。” 秀儿道:“阔主儿抢穷人的生意,我倒不信。” 三胜道:“没出门子的小姑娘知道什么?就说我这玩意儿,在往年,这一夏天什刹海,只要老天爷不下雨,总可以挣几文。现在尽是新鲜玩意儿,有钱的,凉棚子一搭,洋鼓洋号一响,就是没什么玩意儿,也不愁着不上座。今年是更邪行,有两个穿洋服的人,不说变戏法儿了,说变魔术。在那儿扯了布棚,按着风琴,吹着洋喇叭。瞧玩意儿的,尽向他们那里去,像我这样凭本领耍玩意儿的,嚷死了,也没有几个人帮帮场子。你瞧,这能说,不是让阔主儿把生意抢去了吗?” 秀儿道:“咱们自然比不上人家。你背着的那两个假人儿,衣服拖一片,挂一片,就是一个真人,也变成了鬼啦。” 三胜道:“谁说不是。我自己也没有钱做衣,还能做了衣去收拾这两个玩意儿吗?” 秀儿笑道:“您知道这么样子说,您就别抱怨什么了。咱们受穷,不是应该的吗?” 三胜坐在一边,只向她脸上望着,因道:“什么?你这样有说有笑的,是病好了吗?” 秀儿道:“好了,我自己也说不上是什么缘放,说好就好,现在像好人一样了。” 三胜道:“不找大夫了吗?” 秀儿道:“有人家帮的那些钱,咱们买米买面,干什么不好。” 三胜也笑道:“这孩子真也是淘气的精,昨天那样发烧发热的,吓得我饭也不敢吃。这一会子,说好也就好了。那么,明天你可以上学堂去了。” 秀儿笑道:“现你倒比我的性情急。” 三胜道:“不是那样说,现在不是按月得了人家的钱来着吗?咱们得了人家的钱,就得替人家做事。” 秀儿也没理会她父亲的话,把腿伸下炕来,就要穿鞋子走路。 只见段天得匆匆忙忙的,又走了进来了,一脚跨进门,看到秀儿坐在炕沿上,便笑道:“咦!密斯李好了。” 三胜见他笑得眉毛眼睛全活动起来,而且抬着肩膀,做出那分样子来,就不免向他瞪了一眼。 段天得似乎知道了这事似的,立刻扭转身来,端正了脸色,向三胜点了一个头道:“刚才我就到学堂里去,同家姊说过了。家姊叫我来报个信,请李三爷尽管放心,凡事都有她啦。三爷,你没事做什么消遣,我请你上大酒缸喝两杯,你可肯赏光?” 三胜笑着把眼睛角上的鱼尾纹,全皱了起来,抱着拳头,连连拱了两下,笑道:“这可不敢当。您这一身儿穿着,同我这样一个脏老头子坐在一处,那算怎么回事?” 说着,将手把自己破大褂的大襟牵了两牵。段天得道:“我不是说了吗?我就爱同穷人在一处。口里光说,见了穷人就闪开,那是口是心非的人,最要不得的。” 三胜笑道:“虽然这么说,可是大酒缸这地方,也不是你这样人应当去的。” 段天得笑道:“这就引起我一段故事来了。” 说着,两手同提着裤脚管,自在小矮椅子上坐下,然后仰了脸向炕上的秀儿道:“提起了这个人,大姑娘也是知道的,就是那位教中国画的仲先生。他每天都得上大酒缸两趟,回家来,就醉得泥人儿似的,全身都是酒气,和他说话,稍微站近一点儿,真会让他的酒气给熏倒。他是我们的老师呢,他能上大酒缸,难道我们就不能去吗?三爷,你信不信我这话,我向来可没同人说过谎。” 三胜倒真的透出了一番踌躇的意味,因笑道:“其实酒这东西,若能常喝,倒真可以看出人的品行来,能喝酒的人,在酒壶旁边交的朋友,那全是真的,绝坏不了。我喝了四十多年的酒,绝没有做过一次丢脸的事,说是借了酒盖脸,和人家捣乱。” 段天得对他脸上看着,就站了起来了,因道:“我高攀一点儿,和三爷交个酒壶上的朋友,行不行?” 李三胜伸了个大粗指头,向他点了两点道:“我要罚你,你怎么同我说这话。只有我同你交朋友,说是高攀。怎么你同我交朋友,说是高攀哩?” 段天得笑道:“咱们不是把贫富这两个字全扔开吗?您这么大年纪,要算是我的长辈啦。我同你交朋友,可不就高攀吗?” 三胜笑道:“若是我不愿同你去喝酒,倒显着你是高攀不上了?好!凭这一句话,我请你喝四两。再说,这钱还是你赏的,我这要算是借花献佛。” 说着,把墙上的一块干手巾,卷了一个小卷儿,向袖笼子里塞着。他们这类人出门,向来不戴帽子的,塞上这个手巾包儿,那就是要出门的意思。秀儿斜眼望了他,问道:“爸爸你倒真出门喝酒。” 三胜笑道:“人家段先生这样瞧得起咱们,家里又没什么可款待的,能说不陪人家去喝一壶吗?” 秀儿因段天得站在这里,可不好说什么,只有望三胜同他一路走去。 三小时以后,三胜一溜歪斜地就走回来了。秀儿老远就看到他面皮红红的,直瞪两只眼睛瞧人,就知道他这酒吃得可以,便迎上前,鼓了嘴道:“爸爸回来了。” 三胜一扭脖子,咧了大嘴笑道:“姑娘,不瞒你,今天够我充了一回量。” |
梦远书城(my285.pro) |
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