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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五


  秀儿口里说着,可就掉过头,向万子明连连地 了两下眼。万子明点点头,张了大嘴,把手向身后指了指,意思说,我可走了。秀儿对于他这个动作,似乎也明白了,就向他点了两下头。万子明将身闪到屋门外,还不肯走,探头探脑地向里面望着。秀儿站在炕面前,慢慢儿地给三胜剥去两只泥底鞋,又牵下被头来,在他身上盖住。三胜兀自嘟囔着:“男大当婚,女大当嫁,我并不一定把姑娘留着。”

  秀儿道:“爸爸,你躺在炕上啦,你以为你还在大酒缸同人聊天吗?”

  三胜道:“我知道我在炕上。我这话到哪儿去也能说,在炕上又怎么样?”

  秀儿没法阻止他的话,把被头牵起来,索性和头和脑地将他一齐盖上。好在三胜是侧了身子睡的,纵然头脑全盖在被里,他自己并不知道。

  秀儿在炕边又站了一会子,然后轻轻地走了开来,却见万子明依然站在那屋子门外边。秀儿低声问道:“万掌柜还没有走吗?”

  万子明道:“晚上我也没什么事,多待一会子,不打紧的。”

  秀儿站在屋子里亮处,没有请他走,也没有请他进来,只是斜站着向他微笑。万子明站在门外,感到周身都是不得劲的样子,将两手轮流着搔搔脸又搔搔头发。秀儿看得久了,终于也是有点儿心不忍,就向前两步,迎了他低声笑道:“现在我爸爸睡着了,你不进来喝一碗水?”

  万子明伸头对屋子里面看了一看,笑道:“三爷刚睡着,我不进去搅扰他了。”

  秀儿笑道:“院子里可很凉。”

  万子明道:“是是是,我该回去了。”

  说时,不免两手抱着拳头拱了几下。秀儿正想说什么,看到院子里有个人影子,由那边过去。心里这就想着,只管这样进退不定地在黑影里站着,院邻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,索性大大方方的,送他出去吧。于是走出院子来,还问道:“万掌柜,院内很暗,你走道瞧得清吗?”

  万子明听了这话,不能主人送了出来,自己还在院子里挺着,因之向前走着,还答道:“我一天到晚,就在外面跑,什么地方,我都钻个够,哪里怕黑?”

  说着话,已经到了大门口。万子明在胡同中间站着,秀儿可就拦门框站着,两人又对峙在这地方。万子明道:“大姑娘,你觉得我这人说话啰唆吗?”

  秀儿笑着身子一扭道:“你这是哪儿说起,你并没有说什么,怎会谈到上这两个字?”

  万子明笼了两只袖子,在胡同中心徘徊着,连笑了几回,也没提一个字。秀儿道:“万掌柜的不雇车吗?”

  万子明又移近了两步,向她拱拱手,口里呵儿呵儿的。秀儿看他那样子,知道他是有最后的一句话要说了,这就等着他吧。那天上半轮月亮,发出疏淡的寒光,正当了人顶上。万子明那局促的情形,在这月亮下,更容易看出,白地上,缩着一个短小的人影子。这倒让秀儿发难透了。假使在这里等他开口,静站着很无聊。假使不等他开口就进去,把人家扔在大门外,那是叫人家更难为情。心里一急,急出一句不相干的话来,她道:“今晚的月亮,倒是很好。”

  万子明抬头看看,半轮月亮,旁边并不曾凑合一片云彩,只是三两颗疏星,远远地相伴,在月亮下看到人家院墙里,伸出半截落了叶子的枯枝,虽然并没有刮风,然而那月亮下的杈枒,若有若无的,更透着一种清寒的意味,便道:“月色虽不坏,可惜不是圆的,若是圆了就好了。”

  秀儿没理会他的用意,手扶了门框子,悬起一脚,将鞋尖点了地,只是抬头向月亮望着,万子明在月亮下偷看她两眼,见她态度很自然,这就接着道:“不过月亮虽是缺的,到底总有圆的一日,人要团圆,可没有一定呵!”

  他鼓起了一万分的精神,才把这句话说出。可是人要团圆四个字,依然细微得一点儿听不出来。秀儿虽没有十分听得清楚,但是他所要说出的那分意思,已经明白了,这就向他笑道:“万掌柜先回家吧。等明天我老爷子酒醒了,你再来得了,他会有话对你说的。”

  万子明听了这话,联想到自己所问的那句话,分明是一句很好的答复,就把脸子正对了秀儿,凑近了一步,咯的一声笑着,问道:“大姑娘,你这话是真的?”

  这虽然在月亮下面,秀儿也是低了头的,这就在低头的当儿,微微点了两点头,很细的声音答道:“真……的。”

  万子明把胸脯挺了一挺,似乎胆子又壮了许多,因大一点儿声音道:“是大姑娘在家的时候来呢,还是大姑娘到学校里去的时候,我才来呢?”

  秀儿道:“还是我到学校里去的时候你来吧。”

  万子明微弯了腰,向她做个鞠躬的样子,那态度是很诚恳,从从容容地道:“大姑娘,我心里有两句要紧的话想对你说,总是没有这样大的胆量。现在我放大了胆,对你把话说出来,可以吗?”

  秀儿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,因道:“你那话不用说了,谁不知道呀。”

  说完这句话,带跳带跑地回家去了,跑得很有劲,脚步卜卜地响着。万子明先是呆呆地站着,望了秀儿的后影。后来他回想过来了,是怎么一回事,立刻扭转身来,在月亮地里,跳了三四跳,自己拍起掌来笑道:“这真是想不到的事,在今晚上,她就答应我了。明天我见了三爷,得好好儿地说,别再弄僵了。可是今天她答应了我的话,要不要告诉这倔老头子呢?”

  他自己走着路,不住地对他的月亮下的影子商量着。他心里也就在那里估计着,今晚在月亮下对影子这样商量着,明天在太阳底下,就可以对自己的影子道喜了。他许多天以来,在这胡同里徘徊的时候,全都感着四处栽了荆棘,走是不大便当,站着又不是办法。现在变了,仿佛地上铺了尺来厚的鸭绒毯子,走起路来,软绵绵的,身子比树叶还轻,可以飞得起来。也不用雇车,也不嫌着寂寞,一路沉思的,回到家里去了。

  他那计划是没有错的。到了次日中午太阳底下,果然很高兴的,同人商量着在这胡同里走。而且同他商量的,不是自己的影子,是做媒的赛茄子。赛茄子走着,也是满脸的笑容,因道:“大哥,不是我昨晚在大酒缸那一斤白干,这事情成功,没这么快呵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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