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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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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胜道:“咱们吃饭要紧,也顾不了人家说什么,以前没你出去做事,过讨饭的日子,也就过去了。自从有你挣钱,吃惯用惯了,现在要是再过那穷日子,还真是不行。” 秀儿对了那面镜子,老是理着头发,好像这头结了几千万的疙瘩,有些梳理不清。三胜道:“你也不用为难,我昨晚上就想了一宿,我既然让你出去做过活了,往下干,也不过是让人家说废话。不往下干,废话人家已经说多了,悔也悔不转来。好比你年纪大一点儿,在外面当老妈子,不过是穷着卖苦力,也不算什么坏事。回头你要见着段先生你请他来一趟。” 秀儿道:“又叫他来干什么?我们自己家里的事,自己拿主意,别请教人。” 三胜道:“谁要把你的事去请教他。我还是记着他那话,约我去种地。只要我有事情干,你就不必抛头露面了。这两天,大概他有点儿不乐意我,并没有来。虽然他带几分洋气,可是照实情说,这人并不坏。” 秀儿这才理好了头发,换了一件蓝布大褂。当了父亲的面,不敢修饰,把小小的一瓶雪花膏,同一面粉镜子,全放在衣裳口袋里,走到大门洞子里,回头看着没人,赶快挑了一些雪花膏,涂在手心里,两手揉擦着向脸上扑了去,然后左手拿了那面小镜子在掌心里,对着眼睛,右手在脸上很快很快地一阵擦抹。在身后,却吃吃地有人笑了起来,回头看时,便是桂芬那孩子。她手上捧了一个酱油瓶子,半侧了身子,斜了眼望着她,并不言语。 秀儿笑道:“你瞧我干吗?我美不美?” 桂芬嘴一噘,哼着一声,冷笑道:“你太美了。你美过分了。我们哪配同你站在一块儿,别沾了你的香气。” 秀儿红了脸道:“我同你闹着玩,你干吗开口就损人?你没有同我闹着玩过吗?” 桂芬道:“不错!我同你闹着玩过,那是以前的事。现在呀,哼!” 秀儿道:“现在我不是人了吗?” 桂芬鼻子尖耸了两耸,笑道:“是人?是人还不做你那种事呢。别瞒人了,现在谁不知道哇?” 说着,把身子一扭,人就跑走了。秀儿站在这大门洞里子,倒愣住了,很久很久没有说出话来。因为人来人往,自己不能老在这里站着,只得缓缓地走到胡同里来。也不知是何缘故,立刻两只脚却有了几千斤重似的,有点儿提不起来。看到有人力车子,也不讲什么价钱,就让车夫拉上学校。 到了学校里,第一桩事便是找段天得。可是事情那样凑巧,今天他偏是没有来。秀儿在学校里,是不能乱钻的,除了在一间小小的休息室里坐着而外,只有打过上堂钟以后,到课堂上去,由院子里经过,可以慢慢地走着,或多绕一点儿路。 可是走路的时候,在人多的地方,还不敢扬着脸,以便避免人家的注意。在这种情形之下,要去找人也就感到相当困难了。自己坐在休息室里那把木椅子上,紧皱了眉头子,抬起手来撑着头,很久没有说话,每隔两三分钟,却叹上一口气。在快要上课的时候,徐秀文也来了,一进门向她伸伸舌头,笑道:“差不点儿晚了。” 秀儿只半抬起头来,向她做了一个苦笑,并没有答话。秀文挤在她一张椅子上坐了,低声问道:“你怎么啦?” 秀儿摇摇头,又叹了一口气。秀文道:“你不舒服吗?” 秀儿将嘴对房门努着,秀文会意,起身把门掩上了,又挨了她坐着,低声问道:“怎么啦?小段和你闹别扭。” 秀儿道:“我心里乱得很,没有主意了。昨天我老爷子出去,不知道听了什么话回来,对我只管生闷气,刚出门的时候,桂芬那小丫头,对我说了许多废话,大概我们的事,街坊全都知道了。” 秀文把脸沉着,连摇了两下道:“他们管得着吗?咱们卖咱们自己的身体,咱们过咱们自己的日子,也不碍别人的什么事,别人敢把咱们怎么样?” 秀儿道:“别人管是管不着咱们。可是一闹出去了,人家见着咱们,就在背后说这个说那个,人都是个面子,那多难为情呢。就是咱们不在乎,那些……” 秀文伸手握住了她的嘴,笑道:“别说了,咱们要干这个事,就得什么也不管,只认得大洋钱。” 秀儿道:“我和你们不同,我这件事是瞒着老爷子的。老爷子要知道了真情,他会要我的命。死我是不怕,那么一来,你瞧我这个家怎么个结果?” 徐秀文道:“那就太难了。你要挣钱养家,又怕人家说你家的坏话,总不成咱们有那能耐,躺在家里,有人把大洋钱向咱们口袋里揣了进去。” 秀儿道:“你不会晓得我的心事的,这话不用说了。我今天不能上课了,你瞧着我吧,我已经站不起来了,怎么办?” 说着,将手连连抚住了胸,皱了眉道:“我的心,还是跳得真厉害。” 秀文站着,微偏了头,向秀儿出神地看了去,沉吟着道:“至于吗?再说这件事,你也不能老瞒着,迟早总得让你老爷子知道。” 秀儿对于她的话,并没有什么表示,只是摇摇头。 说到这里,上堂钟已经响起来了。秀文摇摇她的身体道:“喂!该上课了。” 秀儿仍然把手按住了胸,皱着眉头子,低声道:“我请假成不成?” 秀文苦笑道:“我又不是教务主任,你问我干什么?” 秀儿也没有了主意,手扶了椅子靠背,缓缓地站了起来。秀文开了门,手扶了她出去。秀儿出了门,立刻摔开了她的手,抢着向前走去。她这一走,走得非常快,秀文要在后面追她说两句话,也是来不及。秀儿到了课堂上,闪到屏风后去,照常地脱了衣服,坐到模特儿的坐榻上去。今天还是继续着上一堂的姿势,一手按腿,一手撑腰。秀儿已经干这项职业有三个多月了。随便人家怎样看,姿势已是很自然。可是到了今天,有些不能自持了。也不知是何缘故,只是周身抖颤,嘴唇皮跟着活动起来。自己虽然将撑腰的手,用力地支着,但是那手跟着不听命令,也颤动起来。 约莫有五分钟,由近处的学生,以至于站着远些的学生,全看出来了。这里王教授穿了一件画师的罩衣,两手插在袋里,正绕着路,在各位学生身后,看各人的画稿,见学生很注意模特儿的姿态,也注目看着,便走近来问道:“咦!你是怎么了,身上冷吗?” 秀儿道:“不……不……我有……有病。” 只说了这句,人向木炕上倒了去,便俯着身子,哇的一声,哭了起来,立刻全堂学生哄然一声,大家围了拢来。皮鞋踏地声,打翻颜料盒水罐子声,碰倒画架子声,闹成了一片。王教授道:“你这是怎么了,肚子疼吗?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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