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仇敌夫妻(1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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抵制日货,抵制日货!在一个广大的会场上,群众里面,不断地喊出这四个字来。在这种呼喊声中,演说台上,有人用放声筒宣布誓死抵制日货委员会的委员姓名,那第一名便是教育界的桂有恒。他是一个化学教员,三十附近的汉子,穿了一套中国粗呢的学生服,黑布鞋,形容他是个俭朴的人出来。他秃着头,在他长圆的脸上,顶着高鼻子,将那闪闪有光的眼珠,半藏掩着在睫毛里面,这很可以看出他沉毅的神气。 他被群众狂热地欢迎,走到台面前来,向大众一鞠躬道:“诸位!蒙同胞看得起我,让我做抵制日货委员会的委员,我在惭愧之下,更是要加倍地努力。这种爱国举动,固然在于宣传,但是大家都注意到宣传的一点,倒忽略了别的大事情,结果是这种宣传,突然增长了嚣张虚伪的习气。我以为办事不在多言,只要大家脚踏实地去做,就可成功。而且这种工作,毫不费力,只要各人自己刻刻警戒自己,不买日本货就得了。一人如此,一家跟着他如此。一家如此,家家如此,自然全国一样了。我们对于这种运动,正不必唱什么高调,只要从自己不买日本货做起。我现在先宣誓。” 说着,举起一只右手来,大声喊道:“桂有恒,今天当着许多同胞宣誓,我以后若买了日本货,愿同胞打死我。” 他一喊毕,全场的会众,啪啪啪就鼓起掌来。桂有恒得着大众这样的欢迎,心中自是二十四分的高兴,退到演说台后,休息室里,身上一阵阵地冒着热汗,脸上也是微微地泛出一层红晕来。当时,就有两个多事的新闻记者,跑过来要他发表谈话。桂有恒也得意极了,少不得又说一番激昂慷慨的话。 在一个钟头之后,这会散了,参加的民众纷纷走开,桂有恒也就走回家去。他在马路边上走着,脸上不时地发出一点微笑之意,觉得这样受民众的欢迎,是出乎意料的事情,自己说的几句话,也很是得体,中国人心未死,于此可见。自己呢,当了民众宣誓,要实行做起来才好……然而,自己的夫人,是个日本女子,一向没有公开到社会上去,社会上还不知道。现在连日本货都要抵制不用了,自己家里,却容留个日本夫人,这话怎么自圆其说呢?要说和夫人离婚吧,夫妻感情,向来是很好,夫人已经嫁过来十年,添了两个儿女,漫说无缘无故,不应当离婚,就是有缘故,看在这两个儿女分儿上,也要原谅一点儿。离婚!这两个字如何可以出口?然而不离婚,社会上人知道了,那怎样办?不过自己夫人,一向持着贤妻良母主义的,回家去,只要对她说明,跟着我爱中华民国,在报上登个启事,说明和我一致行动。那么,取这样公开的办法,社会上人不但不会疑心我,还要说我很坦白呢。对了,就是这样办。 由会场到家,要经过一条很长的马路,他并不坐车,只是步行,在他一人这步行的时候,正好构思来排遣无聊,所以此身以外,无所用心,只是顺了脚走。好在这一条路是极平坦的,用不着去注意,会被什么东西来绊倒。当他正这样构思到很有趣味的时候,忽然两只大腿被一样东西紧紧地绊住了。自己低头看时,原来是自己两个孩子,由女仆带着在马路上树林子里游玩,彼此遇到了。他的男孩子,今年九岁,穿了一套深灰色薄呢的裤褂,那裤子短短的,高过膝盖,露出一小截白腿来,下面黑线袜子和粗黑皮鞋倒沾了许多灰。只这一点,可以看出这孩子是个活泼的。 那姑娘只七岁,也是西式打扮,穿了一件绿色的套领长衣,蓬着垂到脑后的黑发上,簪上了一朵大红结子。那小小的鹅蛋脸儿,用黑发来衬着,真像她的母亲。这一对小孩,一个人抱了父亲一只腿,抬起头来,笑着乱叫爸爸。桂有恒先伸着手摸了一摸儿子雄儿的头,接着身子向下一蹲,两手举起女儿如子,向她两个小腮帮子,各接上了一个吻。他将孩子放下地来,问雄儿道:“妈妈呢?” 雄儿道:“妈妈到东城去了,说是给我们带日本鸡蛋糕回来吃。” 小孩子这一句随便的话,说出来不要紧,桂有恒宛如当头浇了一盆凉水。再一看这两个孩子的身上,又有哪一样东西不是日本货?不但是日本货,而且这种打扮,若是放到日本小孩一块儿去,简直会让人分不出谁真谁假来。难道这种情形,公开到社会上去,社会上也可以加以谅解不成?这件事决计含糊不得,要和夫人去商量一个办法出来才好。他如此想着,便同着女仆带了两个小孩子,一同走回家去。可是一走到堂屋里,留心一看,大大小小,粗粗细细,家用物件竟是十有八九是日本货。往常对于这些东西,因常是在手边动用的,不大留心,如今看起来,这个家庭,因为日本夫人主持的缘故,几乎有三分之二是日本货。一回想到刚才在会场上,大言不惭的那番演说,不免连连打了几个冷战。 两小时之后,桂有恒的夫人榴子女士,手上提着大小包裹,姗姗回来了。她提的那纸包,是油光发亮的淡黄纸,上印着深蓝色的图案,图案旁边,注着许多半像中国字形的字样。包上面,有麻织的小条带绑着,上面也是斑斑点点,许多半截或半边的汉字。外表如此,这内容就不用提了,当然都是些日本东西,这样情形,又不知道夫人提倡了多少日货。不过他夫人虽是日本人,第一是身材并不矮小,第二是他夫人剪了头发,老穿半欧化式的华装,很像一个摩登华妇,绝看不出他是个异国人种。她进门之时,满脸都是笑嘻嘻的,将东西向桌上一放,便笑道:“有恒,这里头,有好几样,是你爱吃的东西。” 桂有恒正着脸色道:“你不知道现在抵制日货吗?你怎么还大包小包的,只管向家里提?” 榴子微微笑道:“什么?抵制日货?我们家怎么能……” 桂有恒原是坐着的,这时就突然站立,正面向着他夫人,瞪了眼道:“你说出这缘故吧,为什么我们家就不能抵制日货?” 榴子见丈夫有了生气的样子,才不能开玩笑,便道:“并不是说我们家就不许抵制日货,但是你要知道,我是个日本人,日本人对于日本货,当然用惯了……” 她说着这话,望了丈夫的颜色,走近桌子边一步,将那些纸包提到手上,悄悄地走向卧室里去了。这两个小孩子跟着那一包东西也跑了进房去。不一会的工夫,一个人手上拿着一块鸡蛋糕,连蹦带跳地跑了出来,笑嘻嘻的,只管将鸡蛋糕向嘴里塞进去。这自然是雄儿先说的日本鸡蛋糕。桂有恒一想,自己家里东西,几乎无一样不是日本货,不说自己是个抵制日本货的领袖,不应如此,就以平常人而论,不应该连小孩子吃鸡蛋糕,也是日本货。他如此想着,对着小孩子就不能有什么笑容,瞪了一双眼睛,斜靠在一张椅子上,皱了眉毛望着。两个小孩子,一看父亲在生气,挨着墙壁慢慢地走,直等转过弯去了,提起脚来就跑,一路叫着妈妈去了。 桂有恒听到这妈妈两个字,不免又发生了一种感触,一对天真活泼的中国小孩,怎么倒要叫个日本妇人做妈?当然,是她生的儿女,怎样不要叫她做妈?有一天中日宣战了,中国人和日本人就是仇敌。那时中国儿女和日本母亲,是不是仇敌呢?这只有两个办法,儿女跟着母亲降日本,或者母亲跟着儿女降中国。他如此一层一层推想下去,竟有些坐不住了,于是反背了两手,在堂屋里踱来踱去。归结的一个问题,便是最初为什么要讨一个日本夫人呢?嗐!为解决自己和子女的困难起见,只有离婚。他为表示决心起见,又顿了一顿脚。 至于桂有恒的夫人榴子,并不曾料到丈夫为了抵制日货,牵涉到夫妻感情上面来,到了亮上电灯以后,她依然整理着菜饭,陆续端上桌来,笑嘻嘻地请桂有恒入座吃饭。他坐下来,一看桌子上的碗碟,一律都是日本瓷,手上拿一个瓷勺子去盛汤喝,眉毛头上,却是皱的。榴子正在给小孩儿盛饭呢,便笑问道:“怎么样,味不大好吗?是呀!我忘记了加上味之素了。” 于是连忙在饭橱子里,取了一小瓶畅销中国的日本货味之素出来。桂有恒看到,不觉摇了一摇头。榴子误会了他的意思,以为不用,只好把原瓶子又送回饭橱去了,然后坐下来吃饭的时候,看着桂有恒脸上,依然是皱眉不展,她肚子里所含蓄着的一句话,就不能不说了,因望了他的脸道:“你今天有什么心事,总是这样烦恼?” 桂有恒已经是将饭吃完了,将筷子一放,突然站立起来,向榴子注视着,问道:“你不知道我是个抵制日货委员会的委员吗?” 榴子点点头道:“我知道,你干就干,不干就不干,也用不着自找烦恼呀!” 桂有恒在身上取出一盒烟卷来,慢慢地抽出一根,放在嘴里吸着,慢慢在屋子四周找火柴,在桌子抽屉里拿了一盒火柴出来,擦着将烟卷点着,坐在房边一张软椅上,架起腿来抽着,一口一口地向外喷出烟来。榴子道:“你这是什么用意?我倒有些不懂,看你好像有话要说,等着问你,你又不说了。” 桂有恒道:“自然是有话说。等你吃完了饭,我们从从容容地再谈吧。” 榴子虽不知道丈夫要说些什么,但是看到他那样郑重的情形,料着也必有很重要的话说,于是急急忙忙,收拾了碗筷,也在软椅上坐着,望了桂有恒。他正色问道:“我问你,假使中国和日本宣战了,两国的国民算不算是敌人?” 榴子觉得他这话问得有因,想了想道:“据我想,不能一概而论,有抵抗心的是仇敌,没有抵抗心的……” 他不等她说完,便笑着抢问道:“你有没有抵抗心呢?” 榴子笑道:“我抵抗谁?” 桂有恒将胸脯挺了一挺,正色道:“全中国人,你都可以抵抗。我、你的儿子、女儿,都有抵抗的可能。因为你是日本人,我们是中国人。” 榴子笑道:“闹了半天,我以为你有什么要紧的事,提出来讨论,原来是这样一句不相干的笑话。” 桂有恒望了她道:“怎么是不相干的笑话?我应当忠于中国,你当然也要忠于日本,各忠于各的国家,你我的行为,一定互相不利,意见也免不了冲突。请问,到那个时候,我要你不忠于日本,你反对不反对?反对,自然要抵抗我们了。” 榴子笑道:“闲着没事,找了这样不相干的问题来讨论。就依你说,意见或者有点儿不同,不同又怎么样呢?” 桂有恒道:“怎么是不相干的问题?我想,那个时候,我们就是仇敌,仇敌哪有做夫妻之理?所以为了解除彼此的痛苦起见,我主张……” 他说到这里,望了夫人的面孔,这句话有些说不下去了。榴子依然笑道:“有什么主张呢?我也很愿意听听。” 她说着话时,态度还是很自然的,觉得她的鬓发披到脸腮上来了,于是抬起手来将鬓发扶到耳朵后面去,表示她是十分镇静。桂有恒只管抽着烟卷,半晌不能答复她这一句话。榴子道:“怎么不答复我这个问题呢?” 桂有恒道:“你想,果然有了那样一天,那有什么法子,只有……” 榴子极力注视着他的面孔,问道:“你说话,为什么这样吞吞吐吐的?” 桂有恒道:“你想,那有什么法子?只有……离婚了。” 榴子道:“什么?离婚!” 她问着这话,面孔立刻板下来了,眼睛里充分地显着怀疑和恐怖,呆呆地望着人,一句话也不说。桂有恒不觉嘻嘻地笑了起来,将肩膀耸了两耸道:“你急些什么?我不过是一句玩话。但是从今天起,我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,就是我们家里不能再买日本货。我也知道你是日本人,有买日本货的义务,但是,钱是我的,我是中国人,你不能将中国人的钱拿去买日本货。” 榴子想了一想,笑道:“那总……可以的。” 说时,随着点了点头。桂有恒道:“你是很明白的人,我在社会上很有地位了,我做事必得顾全我的议论。现在全国这样抵制日货,我们家有位日本……” 榴子道:“有位日本太太,对不对?难道我还受抵制。固然,中国人快和日本人绝交了,决计没有在这个时候,还和日本人结婚的。现在,你若是开始和我谈恋爱,预备结婚,那就不对。然而我们结婚在十年之前了……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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