热血之花_张恨水

热血之花(1)

　　第一幕

　　景：海边的某省郊外，有一座半中半西的楼房。窗户洞开，窗外有杨柳数株。树外是平原，有阳关大道，迤逦平原之中。窗外有平台，摆石榴花十余盆，红光灿烂。这是五月天气。

　　登场人物：

　　华有光，是一个大学哲学教授。他口衔烟斗，在那里看报。

　　华太太高氏，有光之妻，一个慈祥的老妇，在一张藤摇椅上缝衣袜。

　　华国雄、华国威，两个大学生，有光之子。二人在下象棋。

　　剧情：一片军鼓军号声由窗户外送了进来。

　　有光说：你们听，军队又开拔了。五月，真是中国不祥的月份，年年打仗。

　　国雄推棋而起说：父亲，你还是保持着非战主义吗？

　　有光说：当然！人生是求生活的，不是求死的。现在世界上拚命地研究杀人利器，利器造成功了，就去论千论万地杀人。造枪弹造兵舰的工程师科学家，以至于当兵的，都是魔鬼，都是疯子。（他口衔烟斗，站立起来，表示他非战的决心。）

　　国雄说：不！决不！研究杀人的，也有些是求生存的。譬如羊是最柔和的动物，它为什么有两只角？就是保护它自己，来刺杀谋害它的豺狼虎豹。人类里头有羊，也有豺狼虎豹。中国便是人类中的羊，不能不有军事去预防人类里头的豺狼虎豹。

　　有光说：然而我只有看到羊和羊打，没有看到羊和豺狼虎豹打。

　　国雄说：可是不能为了羊自己打架，便废除了它两只角，要不然，有一天豺狼虎豹来了，怎样去抵抗？

　　有光说：你不知道羊有了角，也变成了豺狼虎豹吗？我愿意你们做酿蜜的蜂、吐丝的蚕，不愿你们做吃人的豺狼虎豹。

　　国威站起来说：我非做豺狼虎豹不可！我要吃尽欺侮我的仇敌。

　　华太太取下大框眼镜，笑着说：闲着没事，你爷儿仨又抬杠。拿性命去拚人，是什么好事？那年我们这儿过兵，全村子闹个一扫精光，鸡犬不留，还主张打仗呢。

　　有光说：对了。那也正是五月的事，看到了这人血一样的石榴花，我就想起那一次的兵灾。这石榴花可以叫战争之花，也可以叫厄运之花。因为它一开了，国家人民，就大难临头了。五三、五七、五九、五卅，不都是国耻纪念吗？

　　国雄笑了：啊！父亲！你也知道国耻纪念？

　　门铃叮叮叮响。一个听差，送了两封信进来。有光老夫妇接着信，分别地看。有光所看的字幕映入来有如下一段：

　　月之十六日，盗匪侵入我乡，令弟全家遇难。事后调查，室中血肉狼藉……

　　有光持信，手抖战不已，回视高氏，则伏椅上拭泪，信亦执手中。有光看信，字幕映如下一段：

　　我村为匪盗目标，炮火乱发，全村都成灰烬，合村老少，均不知下落……

　　室中人互递信检阅，相向而泣。

　　第二幕

　　原来人物，晚餐已毕，坐灯下。

　　国雄说：父亲，我们的家都毁了，现在你不能持非战主义了吧？

　　有光点头。

　　国威站起来，举一手说：我明天去加入义勇军。

　　高氏说：孩子……

　　国雄亦举手说：当然是我去。

　　国威说：好极了！我们同去。

　　有光说：那不能！我只有两个儿子，应当留下一个。你们两个人可以拈阄来解决，拈着去的就去。

　　国雄说：好！（背转身在书桌上写两张纸块，各写“不去”两字。搓成纸团，抛在桌上。）他又说：阄是我做的，请国威抓。

　　国威抓出来阄来一看，是“不去”两字。

　　国雄说：那个阄不必看，当然是我去了。

　　高氏说：我的孩子……

　　第三幕

　　景：城里一个中等人家，有百叶窗，窗里送出钢琴声来。

　　登场人物：华国雄、舒剑花。

　　剧情：国雄走到门外，驻足听琴。由窗子里看进来，一个美丽的女郎在按琴。

　　女郎舒剑花，是国雄的情人。

　　国雄笑着进来，剑花一回头，见他穿了军服，吃了一惊，定了一定神，站起来笑了，向他浑身打量。

　　剑花说：恭喜你！你投了军了。

　　国雄立正又掉转身躯，又行个举手礼。笑说：我像一个军人吗？

　　剑花退后一步，又看了一看。她说：好极了。像！我替你快活！

　　国雄说：那么，我们来唱一段从军乐。

　　剑花说：好！

　　于是按琴唱歌。铃铃铃，电话铃响。

　　剑花接电话说：哦！我知道，立刻就来。放下电话对国雄说：对不住。学校里有件要紧的事，我就得去。

　　国雄要走，剑花将窗户边的石榴花摘下一朵，插在他的纽扣眼里，笑说：这花红得很，代表我一腔热血，请你带着。国雄含笑，搂住她。

　　第四幕

　　景：一条旧巷，来了一辆汽车。剑花从汽车上下来，进了一个庙的破后门。进门，庙中狼败不堪。古树参天，地上有青苔，青苔上有鸟粪。到了一个堆柴草的所在，由一个神龛下走入地道。由地道内走到一个大门边，剑花在门外报了一声二一四号。门开了一条缝，让她进去。门里站着有两个挂手枪的武装兵士。这是高大而坚固的房子，一点儿声息没有。剑花走着，橐橐皮鞋之声，随人而远。经过三重门，一个帐幔之外，有四个卫兵。

　　剑花到了门口说：二一四号。

　　屋子里面说：进来。

　　进门是一个大公事房，有电话，有地图，墙上挂有刀剑。一个公事案上，坐了一位虬髯军服的长官。

　　张司令，他是一个警策忠诚的情报部的主脑。他口衔烟斗，手上正捧着地图。他放下地图，向剑花点首。剑花一鞠躬，走到案前，张司令坐着。

　　张司令说：舒队长，我知道你是个忠勇聪明的人，我派你去做一件重要的工作。你能为国家牺牲一切吗？

　　剑花说：能！

　　张司令说：甚至于牺牲你的身体、你的名誉……

　　剑花说：能！

　　张司令低声说：我打听得铎声京戏班，是海盗的密探队。唱武生的佘鹤鸣，就是首领。他有外国护照保护，我们没有拿着证据，不奈他何，你去把他的秘密找出来。能暗杀了他更好。

　　剑花挺胸说：司令，我尽我的力量去做。

　　张司令走近前，两手按了她的双肩，轻轻拍着，点着头说：我相信你有办法，千斤担子，都在你一担子挑起了。

　　第五幕

　　字幕：报上登载，舒剑花得了十万元遗产，并有律师证明。

　　景：大洋楼，剑花的新居，门口有汽车。

　　剧情：国雄来了，遇到剑花盛服出门。

　　国雄说：剑花，你哪里去？

　　剑花说：到大亚戏院听戏去。

　　国雄说：我劝了你好几回了。现时国难临头，不要这样只图舒服，只找娱乐。

　　剑花说：从前没钱的时候，想什么没有什么。现在有了钱，从前想不到的，现在都可以想到了，为什么不一样一样享受一下？

　　国雄说：你不怕社会上的人骂你吗？

　　剑花说：我自己花我自己的钱，谁管得着？傻子！你要做守财奴不成！再会了。

　　她上汽车，呜呜一声，车子走了。

　　国雄望着洋楼，叹一口气说：金钱害了她！

　　第六幕

　　景：大亚戏院。

　　登场人物：舒剑花、佘鹤鸣、归有年、众观客、女茶房。

　　剧情：剑花在包厢里听戏，戏台上演《黄鹤楼》，佘饰周瑜，归饰鲁肃。

　　佘上场唱：水军冲破长江浪，东吴将士个个强，刘备过江命必丧，夺回荆州再取襄阳。

　　剑花鼓掌。

　　鲁肃白：启禀都督，刘备过江来了。

　　周瑜白：带有多少人马？

　　鲁白：并无人马，只有子龙一人。

　　瑜笑：哈哈哈。

　　佘以目视包厢中，剑花笑鼓掌。包厢中来一女茶房。

　　剑花说：这十块钱赏给你。（给一张钞票）

　　女茶房说：谢谢你。

　　剑花说：我有一张名片，请你带给佘老板。……可是别让人知道了。

　　一笑。

　　女茶房笑着说：佘老板早知道你的。

　　剑花说：我家就只有一个老太太，朋友只管去，没关系。

　　女茶房笑说：我知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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