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远书城 > 张恨水 > 赵玉玲本纪 | 上页 下页 |
一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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玉玲也没有说什么,吃了几个包子,喝了两杯茶,自到隔壁屋子去梳妆去了。赵五奶奶未便跟着,自呆呆坐在外面屋子里。 不多一会儿赵五又推门进去了,口里唧哝着道:“这世界,到哪里也透着人是一双势利眼。势利呢,谁又不是这样,可也别现着太过才好。” 赵五奶奶望了他道:“在外面多混混儿,不好吗?又啾咕着回来了。” 赵五道:“并不是我又啾咕着回来。馆子里那刘胖子看风转舵。往先瞧着凤八爷和我们帮忙,他就说着另一样的大话,说是凤将军、龙元帅,那他全不含糊。戏馆子在租界上,官场的势力压不着。其实呢,倒不敢和我们别扭,究竟怕凤八和租界上的洋老爷说话。现在晓得凤八不捧场了,你猜他说什么?他说,姑娘有两天不唱戏,这两天他要姑娘补唱四天戏赔偿他。说是赔偿,其实就是罚四天戏。咱们姑娘大小是个角儿,南往上海,北奔张家口,什么事儿没见过,倒要跑来天津街这地方受罚。” 赵五奶奶鼻子一耸,哼道:“他敢说这话?罚?” 赵五道:“他为什么不敢说?他说,若不照唱四天戏,就扣住咱们的行头。当然,他是这租界上有名的混混儿。他要一变狗脸把行头扣着,咱们可也没有他的法子。” 玉玲在里面屋子里,原不打算插嘴的,听到这里,可就忍不住了,因道:“哦!姓刘的这样厉害。他虽然在天津租界混得很有办法,可是他也不能永远藏在租界上,总有一天,也踏出租界去的,那个时候,他不怕咱们报仇吗?” 赵五笑着摇了头道:“孩子话。你一个唱戏的大姑娘,你有多大势力在那里?在租界外又怎么着,难道还能够咬他一口?” 玉玲道:“哼!唱戏的大姑娘怎么着?她也不能一辈子都是唱戏的,总有一天……哼。” 赵五奶奶道:“既是那么着,咱们记在心里就是了。现在说也无用。这话又说回来了,现在咱们斗他不过,好汉不吃眼前亏,今天晚上你就顺顺溜溜上台吧。过两天,凤八爷回来了,咱们再看事行事。” 玉玲心里藏着一个哑谜,等她母亲一口就说出来了。她在当时带着笑,对镜子里叹了一口气,并没有向下说什么。 在这日当晚,玉玲一点儿没有犹豫,按着时候到戏馆子唱戏。赵五陪着姑娘上戏馆子去,少不得到前台经理房里闲谈一阵,他竟不等散戏,一个人先回旅馆了。等着玉玲回来的时候,见他气呼呼地坐在屋角的椅子上吸纸烟。玉玲推开门首先看见了,便站住了脚向他周身看了一看。因问道:“这是怎么了?在前台又听了什么是非?” 赵五道:“你看,今天戏馆子算是满座了吧?你听前台那些小子说什么?赵老板两天不上台,泄了气,所以今天只有七成座。其余的人,都是地面上的人来听蹭戏的。我吃了一辈子戏饭,没有听到说过两天不唱泄了气就不上座的。何况今天明明是满座。随后就说到合同满了的时候,要咱们多帮几天忙。天津这地方,当角儿的人总是要来的,还是彼此留着交情的好。你瞧他们这话软里带硬,分明是说,要得罪了他们,就别想再到天津来,你说气人不气人。” 说着,他站了起来,就将长袖子连连地在腿上拍了两下。玉玲微笑道:“这样看起来,倒是咱们自讨的。晓得找不着一个大保镖的,和前台闹个什么别扭?” 她说到这里,把脸色沉下来到里面屋子里去了。赵五以为这个报告,可以刺激姑娘一下,让她拿点儿主意出来,不想所得的回答还是自己的不是,这也就没得说了。他也自宽自解地想着,唱戏的人斗人不过,按着自己本事唱戏就是了。 下了这么个决心,次日就按了这个步骤去做。偏偏是这前台刘经理得一步进一步,十二点钟的时候,玉玲还不曾起床,他就跑来了。 赵五迎着他坐下,沏茶敬烟客气一番。刘经理笑道:“说起来,透着我们前台不知足。可是赵老板初登台的时候,太热闹了,现在不能让这情形消沉下去。一定要在这两天里,请赵老板打打气。” 赵五道:“打什么气呢,我们已经唱过重头戏了。昨天是《算粮登殿》,今天又是《悦来店》、《能仁寺》、大半本儿《十三妹》。” 刘经理点点头道:“我们也不能说这不是重头戏。不过说了起来,总是一出戏。我们不防滑头一点儿,每天请赵老板唱两出。尽管唱一出重头戏,另外随便带一出歇工戏。我们贴出戏报子去,就可以写着双出好戏了。” 玉玲在隔壁屋子床上听到,实在有些忍不住了,便高声道:“刘先生出的这个主意,倒是不坏,可是好像咱们合同上还没有提到过这个办法吧?” 刘经理向墙壁点了两个头,笑道:“赵老板升帐了,诚然是在合同上没有提到过这个办法。可是平白无事地,角儿要休息两天,合同也没提到过。咱们虽然做的是生意,可是还是让几分人情,要像赵老板这样说,打酱油的钱不买醋,那我们就没的说。” 赵五拱拱手,向刘经理笑道:“她是小孩子脾气,您别和她说着这些。讲到人情,咱们什么都好说。” 刘经理笑道:“这就是了。赵老板有点儿事情不顺心,要歇两天,就让赵老板歇两天。到了我们前台要请赵老板多卖一点儿力气,多出两身汗,面子拘着,赵老板倒真的好意思不答应吗?开戏馆子的人,少不了伺候角儿。当角儿的也当体谅开戏馆子的。这样两下里一凑,事情就好办了。” 赵五道:“就是这么说吧。不过玉玲身体弱,有些地方也得请经理先生体谅着。” 刘经理在身上口袋里,掏出一张字条,交给了赵五,笑道:“这是三天的戏码,从明天起,请您和赵老板商量商量看,使得使不得?回头我听你的回信儿了。” 说着,他便起身走去。 玉玲照例是穿男装的,这时披了一件羊皮袍子在身,走到外面屋子来问话,可不想刘经理走得很快,已是去远了。赵五手里捧了一张纸条,站在桌子边看,口里不住嘟囔着。玉玲一伸手将纸条接过来,因道:“我倒要瞧瞧,他发着命令,让我唱些什么?” 看时,一张黄纸条横列着,分三日排写,第一日《鸿鸾禧》《二进宫》,第二日《樊江关》《女起解》,第三日《荷珠配》《打渔杀家》。 玉玲扑哧一声地冷笑着,因道:“岂有此理?一会儿花旦,一会儿青衣,一会儿刀马旦,我全办了。还有这出《荷珠配》玩笑戏,是那年在北京唱封箱戏,我高起兴来,露出这么一回。难为这位刘经理和我记得清楚明白,全和我写上了。可是我也不是一条牛,唱了《荷珠配》,还能唱《打渔杀家》。他不是要您的回信吗?您去跟他说,要我的命,干脆拿刀来。这样叫我连唱三天,我办不了。” 说着将纸条扔在地上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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