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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二十一 章奏四


  ▼进五规状〔嘉祐六年八月十七日止〕

  右,臣幸得备位谏官,窃以国家之事,言其大者远者,则汪洋濩落,而无目前朝夕之益,陷于迂阔;言其小者近者,则丛脞委琐,徒足以烦凂圣听,失于苛细。夙夜惶惑,口与心谋,涉沥累旬,乃敢自决。与其受苛细之责,不若取迂阔之讥。伏以祖宗开业之艰难,国家致治之光美,难得而易失,不可以不慎,故作保业。隆平之基,因而安之者易为功;颓坏之势,从而救之者难为力,故作惜时。道前定则不穷,事前定则不困,人无远虑,必有近忧,故作远谋。燎原之火,生于荧荧,怀山之水,漏于涓涓,故作重微。象龙不足以致雨,画饼不足以疗饥,华而不实,无益于治,故作务实。合而言之,谓之“五规。”此皆守邦之要道,当世之切务。戆陋狂瞽,触冒忌讳,惟知纳忠,不敢爱死。伏望陛下以万几之余,游豫之间,垂精留神,特赐省览。万一有取,裁而行之,则臣生于天地之间,不与草木同朽矣。

  ◎五规

  ▼保业

  天下,重器也,得之至艰,守之至艰。王者始受天命之时,天下之人皆我比肩也,相与角智力而争之,智竭不能抗,力屈不能支,然后肯稽颡而为臣。当是之时,有智相偶者则为二,力相参者则为三,愈多则愈分。自非智力首出于世,则天下莫得而一也,斯不亦得之至艰乎?及夫继体之君,群雄已服,众心已定,上下之分明,强弱之势殊,则中人之性皆以为子孙万世如泰山之不可揺也,于是有骄堕之心生。骄者玩兵黩武,穷泰极侈,神怒不恤,民怨不知,一旦涣然,四方糜渎,秦隋之季是也。惰者沈酣宴安,虑不及远,善恶杂揉,是非颠倒,日复一日,至于不振,汉唐之季是也。二者或失之强,或失之弱,其致败一也。斯不亦守之至艰乎?

  臣窃观自周室东迁以来,王政不行,诸侯并僭,分崩离析,不可胜纪,凡五百有五十年而合于秦。秦虐用其民,十有一年而天下乱,又八年而合于汉。汉为天子二百有六年而失其柄,王莽盗之,十有七年而复为汉。更始不能自保,光武诛除僭伪,凡十有四年,然后能一之。又一百五十有三年,董卓擅朝,州郡瓦解,更相吞噬。至于魏氏,海内三分,凡九十有一年而合于晋。晋得天下才二十年,惠帝昏愚,宗室皆构难,群胡乘衅,浊乱中原,散为六七,聚为二三,凡二百八十有八年而合于隋。隋得天下才二十有八年,炀帝无道,九州幅裂,八年而天下合于唐。唐得天下一百有三十年,明皇恃其承平,荒于酒色,养其疽嚢,以为子孙不治之疾。于是渔阳窃发,而四海横流矣。

  肃、代以降,方镇跋扈,号令不从,朝贡不至,名为君臣,实为雠敌。陵夷衰微,至于五代,三纲颓绝,五常殄灭,怀玺未暖,处宫未安,朝成夕败,有如逆旅。祸乱相寻,战争不息,流血成川泽,聚骸成丘陵,生民之类,其不尽者无几矣。于是太祖皇帝受命于上帝,起而拯之,躬擐甲胄,栉风沐雨,东征西伐,扫除海内。当是之时,食不暇饱,寝不遑安,以为子孙建太平之基。大勋未集,太宗皇帝嗣而成之,凡二百二十有五年,然后大禹之迹复混而为一,黎民遗种始有所息肩矣。由是观之,上下一千七百余年,天下一统者五百余年而已。其间时时小有祸乱,不可悉数。

  国家自平河东以来,八十余年,内外无事。然则三代以来,治平之世,未有若今之盛者也。今民有十金之产,犹以为先人所营,苦身劳志,谨而守之,不敢失坠。况于承祖宗光美之业,奄有四海,传祚万世,可不重哉!可不慎哉!《夏书》曰:“予临兆民,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。”《周书》曰:“心之忧危,若蹈虎尾,涉于春冰。”臣愿陛下夙兴夜寐,兢兢业业,思祖宗之勤劳,致王业之不易,援古以鍳今,知太平之世难得而易失,则天下生民至于鸟兽草木,无不幸甚矣。

  ▼惜时

  夏至,阳之极也,而一阴生;冬至,阴之极也,而一阳生。故盛衰之相承,治乱之相生,天地之常经,自然之至数也。其在《周易》,“泰极则否,否极则泰”,“丰亨,宜日中。”孔子传之曰:“日中则昃,月盈则食,天地盈虚,与时消息。”而况于人乎?况于鬼神乎?是以圣人当国家隆盛之时,则戒惧弥甚,故能保其令问,永久无疆也。凡守太平之业者,其术无他,如守巨室而已。今人有巨室于此,将以传之子孙,为无穷之规,则必实其堂基,壮其柱石,强其栋梁,厚其茨盖,高其垣墉,严其关键。既成,又择子孙之良者,使谨守之,日省而月视,欹者扶之,敝者补之。如是,则虽亘千万年无颓坏也。

  夫民者,国之堂基也;礼法者,柱石也;公卿者,栋梁也;百吏者,茨盖也;将帅者,垣墉也;甲兵者,关键也。是六者不可不朝念而夕思也。夫继体之君,谨守祖宗之成法,苟不隳之以逸欲,败之以谗謟,则世世相承,无有穷期。及夫逸欲以隳之,谗謟以败之,神怒于上,民怨于下,一旦涣然而去之,则虽有仁智恭俭之君,焦心劳力,犹不能救陵夷之运,遂至于颠沛而不振。呜呼,可不鍳哉!今国家以此承平之时,立纲布纪,定万世之基,使如南山之不朽,江河之不竭,可以指顾而成耳。失今不为,已乃顿足扼腕而恨之,将何益矣。《诗》云:“我日斯迈,而月斯征。夙兴夜寐,无忝尔所生。”时乎,时乎,诚难得而易失也。

  ▼远谋

  《易》曰:“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。”《书》曰:“远乃猷。”《诗》云:“猷之未远,是用大谏。”昔圣人之教民也,使之方暑则备寒,方寒则备暑,七月之诗是也。今夫市井稗贩之人,犹知旱则资车,水则资辙,夏则储裘褐,冬则储絺绤。彼偷安苟生之徒,朝醉饱而暮饥寒者,虽与之俱为编户,贫富必不侔矣。今为天下国家者,岂可不制治于未乱,保邦于未危乎?《诗》云:“迨天之未阴雨,彻彼桑土,绸缪牖户。今此下民,或敢侮予。”孔子曰:“为此诗者,其知道乎!能治其国家,谁敢侮之?”迨天之未阴雨者,国家闲暇无灾害之时也。彻彼桑土者,求贤于隐微也;绸缪牖户者,修敕其政事也。夫桑土者,鸱鸮所以固其室也;贤隽者,明主所以固其国也。国既固已,虽有侮之者,庸何伤哉!

  臣窃见国家每边境有急,羽书相衔,或一方饥馑,饿殍盈野,则庙堂之上,焦心劳思,忘寝废食以忧之。当是之时,未尝不以将帅之不选、士卒之不练、牧守之不良、仓廪之不实追责前人,以其备御之无素也。幸而烽燧息,五谷登,则明主举万寿之觞于上,群公百官歌太平纵娱乐于下,晏然自以为长无可忧之事矣。

  呜呼!使自今日已往,四夷不复犯边,水旱不复为灾,则可矣;若犹未也,则天幸安可数恃哉!陛下何不试以闲暇之时,思不幸边鄙有警,饥馑洊臻,则将帅可任者为谁,牧守可倚者为谁,虽在千里之外,使之常如目前。至于甲兵之利钝,金谷之盈虚,皆不可不前知而豫谋也。若待事至而后求之,则已晩矣。夫四夷水旱,事之细者也,抑又有大于是者,陛下亦尝留少顷之虑乎?《诗》云:“维此圣人,瞻言百里。维彼愚人,覆狂以喜。”此言远谋之难知,近言之易行也。

  夫谋远则似迂,似迂则人皆忽之。其为害至惨也,而无切身之急;为利至大也,而无旦夕之验,则愚者抵掌,谓之迂也宜矣。国家之制,百官莫得久于其位,求其功也速,责其过也备。是故或养交饰誉以待迁,或容身免过以待去。上自公卿,下及斗食,自非忧公忘私之人,大抵多怀苟且之计,莫肯为十年之规,况万世之虑乎?自非陛下惕然远览,勤而思之,日复一日,长此不已,岂国家之利哉?此臣日夜所以痛心泣血而忧也。昔贾谊当汉文帝之时,以为天下之势方病大瘇,又苦跖盭,又类辟,且病痱。陛下视方今国家安固,公私富贵,百姓乐业,孰与汉文?然则天下之病,无乃更甚乎?失今不治,必为痼疾,陛下虽欲治之,将无及矣。治之之术,非有他奇巧也,在察其病之缓急,择其药之良苦,随而攻之,勿责目前之近功,期于万世治安而已矣。

  ▼重微

  《虞书》曰:“兢兢业业,一日二日万几。”何谓万几?几之为言微也,言当戒惧万事之微也。夫水之微也,捧土可塞;及其盛也,漂木石,没丘陵。火之微也,勺水可灭;及其盛也,焦都邑,燔山林。故治之于微,则用力寡而功多;治之于盛,则用力多而功寡。是故圣帝明主,皆销恶于未萌,弭祸于未形,天下阴被其泽,而莫知所以然也。《周易》坤之初六曰:“履霜,坚冰至。”霜者,寒之始也;冰者,寒之极也。坤之初六,于律为林钟,于历为建未之月,阳气方盛,而阴气已萌,物未之知也。是故圣人谨之曰:“履霜,坚冰至。”言为人君者,当绝恶于未形,杜祸于未成也。系辞曰:“知几其神乎!君子知微知彰,知柔知刚,万夫之望。”谓此道也。孔子谓鲁哀公曰:“昧爽夙兴,正其衣冠,平旦视朝,虑其危难。一物失理,乱亡之端。君以此思忧,则忧可知矣。”

  太宗皇帝命诏宣使、河州团练使王继恩讨蜀,平之。宰相请除继恩宣徽使,太宗不许,曰:“宣徽使位亚两府,若使继恩为之,是宦官执政之渐也。”宰相固请,以继恩功大,他官不足以赏之。太宗怒,切责宰相,特置宣政使以授之。真宗皇帝欲与章穆皇后及后宫游内库,后辞曰:“妇人之性,见珍宝财货,不能无求。夫府库者,国家所以养六军,备非常也。今耗散之于妇人,非所以重社稷也。”真宗深以为然,遂止。由是观之,先帝以睿明卓越,防微杜渐如此之深,可不念哉!

  昔扁鹊见齐桓侯曰:“君有疾在腠理,不治将深。”桓侯不悦,曰:“医之好利也,欲以不疾为功。”及在血脉,在肠胃,桓侯皆不信。及在骨髓,扁鹊望之,遂逃去。徐福言霍氏大盛,宜以时抑制。汉宣帝不从。及霍氏诛,人为之讼其功,以为曲突徙薪无恩泽,焦头烂额为上客。故未然之言,常见弃忽,及其已然,又无所及。

  夫晏安怠惰,肇荒滛之基;奇巧珍玩,发奢泰之端;甘言悲辞,启侥幸之塗;附耳屏语,开谗贼之门;不惜名器,导僭逼之源;假借威福,授陵夺之柄。凡此六者,其初甚微,朝夕狎玩,未睹其害,日滋月益,遂至深固。比知而革之,则用力百倍矣。伏惟陛下思万几之至重,览大《易》之明戒,诵孔子之格言,继先帝之圣志,使扁鹊得早从事,毋使徐福有曲突之叹,则可以修之于庙堂而德冒四海,治之于今日而福流万世,优游逍遥而光烈显大,岂不美哉!岂不美哉!

  ▼务实

  《周书》曰:“若作梓材,既勤朴斵,惟其塗丹雘。”此言为国家者,必先实而后文也。夫安国家,利百姓,仁之实也;保基绪,传子孙,孝之实也;辨贵贱,立纲纪,礼之实也;和上下,亲远迩,乐之实也;决是非,明好恶,政之实也;诘奸邪,禁暴乱,刑之实也;察言行,试政事,求贤之实也;量材能,课功状,审官之实也;询安危,访治乱,纳谏之实也;选勇果,习战斗,治兵之实也。实之不存,虽文之盛美,无益也。

  臣窃见方今远方穷民,转死沟壑,而屡赦有罪,巡门散钱,其于仁也,不亦远乎?本根不固,有识寒心,而道宫佛庙,修广御容,其于孝也,不亦远乎?统纪不明,名器紊乱,而雕缋文物,修饰容貌,其于礼也,不亦远乎?群心乖戾,元元愁苦,而断竹数黍,敲叩古器,其于乐也,不亦远乎?是非错缪,贤不肖混殽,而钩校簿书,访寻比例,其于政也,不亦远乎?奸暴不诛,冤结不理,而拘泥微文,纠擿细过,其于刑也,不亦远乎?行能之士,沉沦草野,而考校文辞,指决声病,其于求贤,不亦远乎?材任相违,职业废弛,而检勘出身,比类资序,其于审官,不亦远乎?久大之谋,弃而不省,浅近之言,应时施行,其于纳谏,不亦远乎?将帅不良,士卒不精,而广聚虚数,徒取外观,其于治兵,不亦远乎?

  凡此十者,皆文具而实亡,本失而末在。譬犹胶板为舟,抟土为檝,败布为帆,朽索为维,画以丹青,衣以文绣,使偶人驾之而履其上。以之居平陆,则涣然信可观矣;若以之涉江河,犯风涛,岂不危哉!伏望陛下拨去浮文,悉敦信实。选任良吏,以子惠庶民;深谋远虑,以保安宗庙。张布纲纪,使下无觎心;和厚风俗,使人无离怨;别白是非,使万事得正;诛锄奸恶,使威令必行;取有益,罢无用,使野无遗贤;进有功,退不职,使朝无旷官;察谠言,考得失,使谋无不尽;择智将,练勇士,使征无不服。如是,则国家安若泰山而四维之也,又何必以文采之饰,歌颂之声,眩耀愚俗之耳目哉!

  ▼乞分十二等以进退群臣上殿札子

  〔嘉祐六年闰八月八日上〕

  臣窃以国家张官置吏,任事久则能否著,能否著则黜陟明,黜陟明则职业修,职业修则万事理,此古今致治之要术也。今朝廷明知任官不久之弊,然不能变更者,其患有二:一者仕进资途等级太繁,若不践历,无由擢用;二者岁月叙迁,有增无减,员少人多,无地可处。此所以熟视日久,而无如之何者也。臣尝不自知其愚贱,私为陛下虑之。窃以今之所谓官者,古之爵也;所谓差遣者,古之官也。官以任能,爵以畴功。今官爵混淆,品秩紊乱,名实不副,员数滥溢,是以官吏愈多,而万事益废。欲治而清之,莫若于旧官九品之外,别分职任、差遣为十二等之制,以进退群臣。谨具条列如左:

  一、十二等之制:宰相第一,两府第二,两制以上第三,三司副使、知杂御史第四,三司判官、转运使第五,提点刑狱第六,知州第七,通判第八,知县第九,幕职第十,令、录第十一,判、司、簿尉第十二。其余文武职任差遣,并以此比类为十二等。若上等有阙,即于次等之中择才以补之。

  一、十二等之中旧无员数者,并乞以即今人数为定员,自今有阙则补,不可更增。

  一、十二等之人,德行、学术、政事、勇略、钱谷、刑狱、文辞,各随才授任。其提点刑狱以上,皆无罢满之期,知州、知县、县令四年,余皆三年为满。未满之间,称职有功,则改官益禄,赏赐奖谕,仍居旧任。必须上等有阙,然后选择迁补。其不能称职者,则移易黜废,有罪者贬窜刑诛。

  一、同等之人,虽名有尊卑,事有闲剧,地有远近,治有小大,遇迁补之时,不复以资任相压,皆合为一等,选择进用。

  一、提点刑狱以上,伏乞陛下与执政大臣亲加详择。其知州以下,委之审官院,幕职以下,委之流内铨。遇上等有阙,即于次等之中取职业修举、功利及民、累经褒赏,或有举主数多者,次取常调少过者,以次迁补。

  一、应磨勘合改京官人,且依常调差遣,须候上等有阙,即取有功或举主最多者,以次迁补。其自幕职入知县者,并改京官。

  一、因资荫得京官者,分监当为三等,初任皆入下等监当,候中等、上等有阙,亦依簿尉《令》《录》之制,取有功或举主多者,以次迁补。若知县有阙,则与幕职混同迁补,但不改官而已。仍自今后以资荫授官者,须历簿尉,不得直除京官。

  一、应因贪虐不公,或昏懦废职,坐除免停替之人,永不得复旧等差遣。内别无入已赃,曾经叙理得差遣,或降充监当者,五年之外,有举主五人以上,听复旧等差遣。

  右十二等之制,伏望裁择。或有可采,乞下公卿大臣详议,然后施行。取进止。

  ▼乞施行制策札子

  右,臣窃以国家本置六科,盖欲以上观朝政之得失,下知元元之疾苦,非为士人设此,以为进取之阶也。臣昨差覆考应制举人所试策,窃见上等三人所陈国家大体,社稷至计,其间甚有可采择者。伏望陛下取正本留之禁中,常置左右,数加省览,以为儆戒。其副本下之中书,令择其所言合于当今之务者,奏而行之。使四方之人,皆知朝廷求直言之士,非以饰虚名,乃取其实用也。及臣前所献《五规》,虽智识闇浅,辞语鄙陋,然皆臣夙夜尽忠竭诚,以思治世之要道,非指陈一事之得失,于有司无所施行。亦望陛下以视朝之隙,时取观之,庶几于圣政或有万分之益。取进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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