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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四十一 章奏二十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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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论衙前札子〔治平四年九月上〕 臣伏见近者陛下特下诏书,以州郡差役之烦,使民无敢力田积谷,求致厚产,至有遗亲背义,自求安全者,令中外臣庶条陈利害,委官详定以闻。此诚尧舜之用心,生民之盛福也。臣窃见顷岁国家以民间苦里正之役,废罢里正,置乡户衙前。又以诸乡贫富不同,东乡上户家业千贯,亦为里正,西乡上户家业百贯,以为里正。应副重难,劳逸不均,乃立定衙前人数,每遇有阙,于一县诸乡中选物力最高者一户补充。行之到今,已逾十年,民间贫困,愈甚于旧。议者以为一州一县,利害各殊,今一概立法,未能尽善。又里正止管催税,人所愿为,衙前所管官物,乃有破坏家产者。然则民之所苦,在于衙前,不在里正。今废里正而存衙前,是废其所乐而存其所苦也。 又向者每乡止有里正一人,借使有上等十户,一户应役,则九户休息,可以晏然无事,专意营生。其所以劳逸不均,盖由衙前一概差遣,不以家业所直为准。若使直千贯者应副十分重难,直百贯者应副一分重难,则自然均平。今乃将一县诸乡混同为一,选物力最高者差充衙前,如此则有物力人户常充重役,自非家计沦落,则永无休息之期矣。有司但知选差富户,为抑强扶弱,宽假贫民,殊不知富者既尽,赋役不归于贫者,将安适矣。 借使今日家产直十万者充衙前,数年之后,十万者尽,则九万者必当之矣;九万者尽,则八万者必当之矣。自非磨灭消耗,至于困穷而为盗贼,无所止矣。故置乡户衙前以来,民益困乏,不敢营生,富者返不如贫,贫者不敢求富,日削月朘,有减无增,以此为富民之术,不亦疏乎? 臣尝行于村落,见农民生具之微而问其故,皆言不敢为也。今欲多种一桑,多置一牛,蓄二年之粮,藏十匹之帛,邻里已目为富室,指抉以为衙前矣,况敢益田畴、葺庐舍乎?臣闻其言,惄焉伤心。安有圣帝在上,四方无事,而立法使民不敢为久生之计乎?凡为国者,患在见目前之利,不思永久之害。故初置乡户衙前之时,人未见其患,及今然后知之。若因循不改,日益久则患益深矣。臣愚欲望圣慈特降指挥下诸路州县,相度上件里正衙前、乡户衙前,各具利害奏闻,随其所便,别立条法。务令百姓敢营生计,则家给人足,庶几可望矣。取进止。 ▼言横山札子〔治平四年九月十七日上〕 臣窃闻陕西边臣有上言欲招纳赵谅祚国内人户,渐图进取者。臣窃惟谅祚骄僣之罪,宜伏天诛,为日固久。今国家所遭大忧,陛下初承宝命,公私困匮,军政未讲,恐征伐四夷之事,未易轻议也。况谅祚虽内怀桀骜,而外存臣礼,方遣使者奉表吊祭,尚未还国,而遽令边臣诱纳其亡叛之民,臣恐未足以亏损谅祚,而失王者之体多矣。伏望陛下具以拊循百姓为先,以征伐四夷为后,速诏边臣,务敦大信,勿纳亡叛,专谨斥候,防其侵轶而已。候谅祚咎恶既熟,中国兵谷有余,然后奉辞伐罪,不为晩也。取进止。 ▼论横山疏〔治平四年九月二十四日上〕 月日,具位臣光昧死再拜上疏皇帝陛下: 臣闻王者之于戎狄,或怀之以德,或震之以威,要在使之不犯边境,中国获安则善矣,不必以踰葱岭、诛大宛、绝沙漠、禽颉利,然后为快也。窃闻有边臣言,“赵谅祚部将轻泥噮侧,欲以横山之众攻取谅祚,归命圣德,朝廷已有指挥,许令招纳。”臣近者虽曾论列,以为非宜,尚惧语言疏略,未尽本末,不敢不再为陛下陈之。今进谋者但言其利,不言其害。臣请试言其害,虽逆盛意,愿陛下勿遽加弃置,略赐周览,与进谋者参校其是非焉。臣闻戎狄之俗,自为儿童则习骑射,父子兄弟相与群处,未尝讲仁义礼乐之言也,唯以诈谋攻战相尚而已。故其民习于用兵,善忍饥渇,能受辛苦,乐斗死而耻病终,此中国之民所不能为也。 是以圣王与之校德,则有天地之殊;与之校力,则未能保其必胜也。以舜禹之明,征三苗而三旬逆命;商高宗之贤,伐鬼方三年乃克;汉高祖之雄杰,为冒顿所围,七日不火食。国朝以太宗之英武,北举河东,南取闽浙,若拾地芥。加之猛将如云,谋臣如雨,天下新平,民未忘战。当是之时,继迁背诞,太宗以郑文宝为陕西转运使,用其计策,假之威权以讨之,十有余年,卒不能克。发关中之民,飞刍挽粟,以馈灵州及清远军,为虏所钞略。及经沙碛,饥渇死者什七八,白骨蔽野,号哭满道,长老至今言之,犹歔欷酸鼻。及真宗即位,会继迁为罗潘友所杀,真宗因洗涤其罪,吊抚其孤,赐之节钺,使长不毛之地,讫于天圣、明道四十余年,为不侵不叛之臣,关中户口滋息,农桑丰富。由是观之,征伐之与怀柔,利害易见矣。 及元昊背恩,国家发兵调赋,以供边役,关中既竭,延及四方,东自海、岱,南踰江、淮,占籍之民,无不萧然,苦于科敛。自其始叛,以至纳款,才五年耳,天下困弊,至今未复。仁宗屈己,赐以誓诰,册为国主,岁与之物凡二十五万。岂以其罪不足诛而功可赏哉?计不得已也。向者谅祚虽时有偃蹇,礼节不备,或诱掠熟户,惊扰边民,然犹称臣奉贡,未敢显然自绝也。今乃诱其叛臣以图之,纵使诚能枭谅祚之首,复灵、夏之土,以王者之兵言之,犹可耻也,况其成败未可知乎?臣恐边事之兴,生民之苦,由此而始也。王者之于诸侯,叛则讨之,服则抚之,是以诸侯怀德畏讨,莫不率从。去岁谅祚攻大顺城,杀掠吏民,今春朝贡之使不以时至,当是时不能讨也。 今朝廷既赦其罪,与其赐物,受其使者,纳其贡献,又从而诱其叛臣,激其忿心,是常欲其叛而不欲其服也。信义赏罚,将安在乎?议者或以为“彼诱我民,我诱彼臣,何为不可?”是特闾阎小人之语,非知国家大体者也。彼僻陋小羌,窃诱我民,以益其众,乃欲以天子亿兆之富而效其所为邪?譬如邻人窃已之财,已以正议责之可也,岂可复窃彼之财以相报邪?臣闻谅祚阴蓄奸谋,为日固久,招纳不逞之人以为谋主,诱胁熟户,以撤中国之藩篱。常有据关中、窥河东之心。虽未必能然,若纵其毒蠚,亦足以为亭彰之患,未可以小种之羌、孱弱之人待之也。国家不幸,比遭大忧,帑藏空竭。关中之民,自经西事以来,仍苦铁钱,财力雕弊。熟户屡经杀掠,亡失大半,纵其在者,亦怀贰心,非复得如景祐、宝元之时也。 当此之际,陛下深诏边吏,敦信誓,保分界严守,备明斥堠以待之,犹惧谅祚狼子野心,不识恩义,乘我衅隙,侵噬疆场,又况彼不动而扰之,不来而召之乎?臣又闻虏中间谍,所在甚多,中国动静,毫发皆知。其噮侧自程戡在鄜延时,已有声闻,云欲归降。自是至今,已经数年,朝廷屡召边臣与之谋议,外人往往知之,亦有邸吏传报四方。安有虏中独不觉寤,寂然无事,曾无诛讨之意乎?臣窃疑其内挟诈谋,未可信也。或者谅祚久怀逆计,以朝廷待之恩礼优厚,无因而发,故遣其部将诈降以卜之。若朝廷受之,则将归曲而责直,得以为背叛之名。或者使其部将诈言势孤力微,不能独制谅祚,乞朝廷遣将出师为助,而阴设伏兵,以徼大利。此二者,皆未可知也。 若万一有之,则今日受之,正堕其计中矣。纵使噮侧实有降心,盖亦私有忿恨,或别负罪恶,反侧不安,欲倚大国之威以逼其主,其所部之民,未必肯尽从也。虽其自言权势之强,甲兵之盛,有谋善战,为民所附,尽欲自夸以求售耳,未必然也。借令实能举兵以与谅祚为敌,战而胜之,则是灭一谅祚,生一谅祚也。若其不胜,必引其余众南奔中国,谅祚悉其境内之兵以追之,怒气直辞,长驱入塞,当是之时,非口舌文移所能解也。臣恐朝廷不惟失信于谅祚,又将失信于噮侧也。若噮侧余众无几,犹可以縳而送之,以缓谅祚之兵,然形迹已露,谅祚必叛无疑也。若噮侧余众尚多,还北不可,入南不受,穷无所归,必不肯如山遇束手就死,将突据边城以救其命,更为中国之患,未有涯也。 陛下不见侯景之事乎?臣闻羽翼未成,不可以高飞;近者未悦,不可以来远。自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之王,下至齐桓、晋文之霸,未有不先治其内而能立功于外者也。故孔子曰:“善人教民七年,亦可以即戎矣。”又曰:“以不教民战,是谓弃之。”今陛下新即大位,尚未逾年,朝廷之政未尽修也,封域之中未尽治也,内郡无一年之蓄,左帑无累月之财,民间贫困,十室九空,小有水旱,则化为流殍。承平日久,戎事不讲,将帅乏人,士卒骄惰,上下姑息,有如儿戏。教阅稍频,则愠怼怨望;给赐小稽,则扬言不逊;被甲行数十里,则喘汗不进;遇乡邑小盗,则望尘奔北。此乃众人所共知,非臣敢为欺罔也。 《兵法》曰:“知彼知已,百战不殆。不知彼知己,一胜一负;不知彼不知已,每战必殆。”陛下视今天下如此,而欲谋境外之事,起兵革之端,挑陆梁之虏,冀难立之功,此臣所为寒心者也。为今之计,莫若收抜贤俊,随材受任,以举百职。有功必赏,有罪必罚,以修庶政。慎择监司,澄清守令,以安百姓。屏绝浮费,沙汰冗食,以实仓库;询访智略,察验武勇,以选将帅;申明阶级,剪戮桀黠,以立军法;料简骁锐,罢去羸老,以练士卒;完整犀利,变更苦窳,以精器械。俟百职既举,庶政既修,百姓既安,仓库既实,将帅既选,军法既立,士卒既练,器械既精,然后惟陛下之所欲为,复灵夏,取瓜沙,平幽蓟,收蔚朔,无不可也。 今八者未有其一,而欲纳边吏之狂谋,信黠虏之诡辞,臣恐不能得其降者数百,而虏骑大至,覆军杀将,边城昼闭,朝廷乃为之宵衣旰食,焦心劳思,兴兵运财,以救其急,使天下愁困如康定、庆历之时。已而卒无可奈何,然后忍耻以招之,卑辞以谕之,尊其名以悦之,增其赂以求之,其为损也,不亦多乎?斯乃国之大事,安危所系,非特边境之忧而已。愿陛下深留圣思,勿为后悔,乃天下之福也。彼进谋者,皆非能实为国家斩将搴旗,拓土辟境,建卫、霍、甘、陈之功也,但以利口长舌,虚辞大言,一时诳惑圣聪,欲盗陛下之官职耳。他日国家有患,不预其忧,是岂可哉?凡边境有事,则将帅迁官,士卒受赏;无事则上下寂寂,无因徼幸。此乃人臣之利,非国家之利,陛下不可不察也。臣光昧死再拜上疏。 ▼言横山上殿札子〔治平四年九月二十七日上〕 臣近曾上言,“赵谅祚即今称臣奉贡,朝廷不宜纳其叛臣,以兴边事”,未审圣意以为如何?臣之所言,非谓谅祚无罪不可讨也,又非能保其不叛也,但以国家今日内政未修,不可遽谋外事故也。伏望陛下察臣所言八事,举百职,修庶政,安百姓,实仓库,选将帅,立军法,练士卒,精器械,然后观四夷之衅,乱者取之,亡者侮之,何患不能复大禹之故迹,雪祖宗之宿愤也。取进止。 ▼论不得言赦前事上殿札子〔治平四年九月二十七日上〕 臣伏睹今月二十二日手诏,“应官吏黎庶犯罪在赦前者,并依前后《敕条》施行。内外言事按察官司,更不得依前举劾,具案取旨。如违,并科违制之罪”者。臣窃惟按察之官,以赦前事兴起狱讼,枉系平民,及以轻浅之罪奏乞不原,圣恩禁之,诚为大善。至于言事之官,事体稍异,恐难以一例指挥。何则?御史之职,本以绳案百僚,纠摘奸邪。奸邪之状,固非一日所为。国家素尚宽仁,数下赦令,或一岁之间,至于再三。若赦前之事皆不得言,则其可言者无几矣。万一有奸邪之臣,朝廷不知,误加进用,御史欲言,则违今日之诏,若其不言,则陛下何从知之?臣恐因此言者得以箝口偷安,奸邪得以放心不惧,此乃人臣之至幸,而非国家之长利也。伏望圣慈追改前诏,除去“言事”两字,勿使群臣得以壅蔽聪明也。取进止。 ▼言张方平札子〔治平二年九月二十七日上〕 臣伏见陛下用翰林学士承旨张方平参知政事。方平文章之外,更无所长,奸邪贪猥,众所共知。两府大臣,系国安危,苟非其人,为害不细。臣职在绳纠,不敢塞嘿。伏望圣慈追寝方平新命,以协舆论。取进止。 ▼言张方平第二札子〔治平四年十月一日上〕 臣近曾上言张方平参知政事,不协众望。臣识浅材下,其言固不足采。向者仁宗时,包拯最名公直,与台谏官共言方平奸邪贪猥,事迹甚多。陛下倘欲知方平为贤为不肖,乞尽令检取包拯等言方平章奏,及开封府陈升之两处推勘刘保衡公案,并方平在秦州所奏《边上事宜状》,即知臣所言非一人之私论也。 今所言之事,尚未蒙施行,寻闻除臣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,若臣所言果是,则方平当罢政事;若其非是,则臣为谮毁忠贤,亦当远贬。今两无所问,而臣复迁翰林,仍加美职,臣诚愚懵,未晓所谓。伏望圣慈察臣前言方平事为是为非,早赐施行。所有新命,未敢祗受。取进止。 ▼除兼侍读学士乞先次上殿札子〔治平四年十月二日上〕 臣累日前曾上殿论列张方平事,后来续闻除臣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。臣智识顽闇,不达圣心,以为朝廷大政,必当辨是与非;人臣事君,不可辞难就易,是以不胜狂狷,复有奏陈。伏蒙圣恩曲赐手诏,过加奖待,谕以至意,温密纤悉,提耳谆谆。臣虽木石,亦将开悟,况含气血,得为人类,自咎愚迷,九死难赎,伏地流汗,无所容入,愧感之极,涕泗滂沱。诚宜即时奔赴阙廷,祗受诏命。然臣尚有私恳,须当面陈。欲望圣恩先许上殿敷奏,禀取圣旨,然后退受敕告,不胜死生幸甚。取进止。 ▼乞免翰林学士札子〔治平四年十月二日上〕 臣今日上殿,曾有敷奏,以圣旨令读资治通鉴,其书卷帙尚少,须至日逐接续编修,史籍烦多,恐难以应副禁林文字,乞免翰林学士一职。伏蒙圣恩宣谕,但令权免学士院文字。臣退自惟念,若取学士之名以自荣,而不供学士之职,窃位素餐,孰甚于此?在臣愚分,深不自安。况侍读学士与翰林学士资序一同,俸给仍优。伏望圣慈俯赐矜察,许臣只以侍读学士专修资治通鉴。如此则材器稍宜,职业无旷,遂其私愿,粗免愧心,不胜幸甚。取进止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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