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疑孟全文


  ▼伯夷隘柳下惠不恭〔元丰五年作〕

  疑曰:《孟子》称“所愿学者孔子”,然则君子之行,孰先于孔子?孔子历聘七十余国,皆以道不合而去,岂非“非其君不事”乎?孺悲欲见孔子,孔子辞以疾,岂非“非其友不友”乎?阳虎为政于鲁,孔子不肯仕,岂非“不立于恶人之朝”乎?为定、哀之臣,岂非不羞污君乎?为委吏,为乘田,岂非“不卑小官”乎?举世莫知之,不怨天,不尤人,岂非遗佚而不怨乎?“饮水曲肱,乐在其中”,岂非阨穷而不悯乎?居乡党,恂恂似不能言,岂非“由由与之偕而不自失”乎?是故君子邦有道则见,邦无道则隐。事其大夫之贤者,友其士之仁者,非隘也;“和而不同,遯世无闷”,非不恭也。苟毋失其中,虽孔子由之,何得云“君子不由”乎?

  ▼陈仲子避兄离母

  疑曰:仲子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,盖谓不以其道事君而得之也。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,盖谓不以其道取于人而成之也。仲子盖尝谏其兄矣,而兄不用也。仲子之志,以为吾既知其不义矣,然且食而居之,是口非之而身享之也,故避之,居于于陵。于陵之室与粟,身织屦,妻辟纑而得之也,非不义也,岂当更问其筑与种之者谁邪?以所食之鹅,兄所受之馈也,故哇之。岂以母则不食,以妻则食之邪?君子之责人,当探其情。仲子之避兄离母,岂所愿邪?若仲子者,诚非中行,亦狷者有所不为也。孟子过之,何其甚与?

  ▼孟子将朝王〔元丰五年正月二十七日作〕

  疑曰:孔子,圣人也;定、哀,庸君也。然定、哀召孔子,孔子不俟驾而行,过位,色勃如也,足躩如也。过虚位且不敢不恭,况召之有不往而他适乎?孟子,学孔子者也,其道岂异乎?夫君臣之义,人之大伦也。孟子之德,孰与周公?其齿之长,孰与周公之于成王?成王幼,周公负之以朝诸侯,及长而归政,北面稽首畏事之,与事文、武无异也。岂得云“彼有爵,我有德齿”,可慢彼哉?

  ▼孟子谓蚳鼃居其位,不可以不言;言而不用,不可以不去。己无官守,无言责,进退可以有余裕。

  疑曰:孟子居齐,齐王师之。夫师者,导人以善而救其恶者也,岂得谓之无官守、无言责乎?若谓之为贫而仕邪,则后车数十乘,从者数百人,仰食于齐,非抱关击柝之比也。《诗》云:“彼君子兮,不素餐兮。”夫贤者所为,百世之法也。余惧后之人挟其有以骄其君,无所事而贪禄位者,皆援孟子以自况,故不得不疑。

  ▼沈同问伐燕〔元丰五年正月二十八日作〕

  疑曰:孟子知燕之可伐,而必待能行仁政者乃可伐之。齐无仁政,伐燕非其任也。使齐之君臣不谋于孟子,孟子勿预知可也。沈同既以孟子之言劝王伐燕,孟子之言尚有怀而未尽者,安得不告王而止之哉?夫军旅,大事也,民之死生、国之存亡皆系焉。苟动而不得其宜,则民残而国危,仁者何忍坐视其终委乎?

  ▼父子之间不责善〔元丰五年作〕

  疑曰:经云:“当不义,则子不可不诤于父。”传云:“爱子,教之以义方。”孟子云:“父子之间不责善。”不责善,是不谏不教也,而可乎?

  ▼性犹湍水〔元丰八年作〕

  疑曰:告子云:“性之无分于善不善,犹水之无分于东西。”此告子之言失也。水之无分于东西,谓平地也。使其地东高而西下,西高而东下,岂决导所能致乎?性之无分于善不善,谓中人也。瞽叟生舜,舜生商均,岂陶染所能变乎?孟子云“人无有不善”,此孟子之言失也。丹朱、商均,自幼及长,日所见者尧、舜也,不能移其恶,岂人之性无不善乎?

  ▼生之谓性〔元丰八年作〕

  疑曰:孟子云:“白羽之白,犹白雪之白,白雪之白,犹白玉之白。”告子当应之云:“色则同也,性则殊矣。”羽性轻,雪性弱,玉性坚,而告子亦皆然之,此所以来犬牛人之难也。孟子亦可谓以辩胜人矣。

  ▼齐宣王问卿

  疑曰:礼,君不与同姓同车,与异姓同车,嫌其偪也。为卿者,无贵戚、异姓,皆人臣也。人臣之义,谏于君而不听,去之可也,死之可也,若之何其以贵戚之故,敢易位而处也?孟子之言过矣。若有大过,无若纣。纣之卿士,莫若王子比干、箕子、微子之亲且贵也。微子去之,箕子为之奴,比干谏而死。孔子曰:“商有三仁焉。”夫以纣之过大,而三子之贤,犹且不敢易位也,况过不及纣而贤不及三子者乎?必也,使后世有贵戚之臣,谏其君而不听,遂废而代之,曰:“吾用孟子之言也,非篡也,义也。”其可乎?或曰:“孟子之志,欲以惧齐王也。”是又不然。齐王若闻孟子之言而惧,则将愈忌恶其贵戚,闻谏而诛之。贵戚闻孟子之言,又将起而蹈之。则孟子之言不足以格骄君之非,而适足以为篡乱之资也,其可乎?

  ▼所就三所去三

  疑曰:君子之仕,行其道也,非为礼貌与饮食也。昔伊尹去汤就桀,桀岂能迎之以礼哉?孔子栖栖遑遑,周游天下,佛肸召,欲往,公山弗扰召,欲往,彼岂为礼貌与饮食哉?急于行道也。今孟子之言曰:“虽未行其言也,迎之有礼则就之,礼貌衰则去之。”是为礼貌而仕也。又曰:“朝不食,夕不食,君曰:吾大者不能行其道,又不能从其言也,使饥饿于我土地,吾耻之。周之,亦可受也。”是为饮食而仕也。必如是,是不免于鬻先王之道以售其身也。古之君子之仕也,殆不如此。

  ▼尧、舜,性之也,汤、武,身之也,五霸,假之也

  疑曰:所谓“性之”者,天与之也;“身之”者,亲行之也;“假之”者,外有之而内实亡也。尧、舜、汤、武之于仁义也,皆性得而身行之也,五霸则强焉而已。夫仁义者,所以治国家而服诸侯也,皇帝王霸皆用之,顾其所以殊者,大小、高下、远近、多寡之间耳。假者,文具而实不从之谓也。文具而实不从,其国家且不可保,况能霸乎?虽久假而不归,犹非其有也。

  ▼瞽叟杀人

  疑曰:《虞书》称舜之德曰:“父顽,母嚚,象傲,克谐以孝,烝烝乂,不格奸。”所贵于舜者,为其能以孝和谐其亲,使其进退以善,自治而不至于恶也。如是,则舜为子,瞽叟必不杀人矣。若不能止其未然,使至于杀人,执于有司,乃弃天下,窃之以逃,狂夫且犹不为,而谓舜为之乎?是特委巷之言也,殆非孟子之言也。且瞽叟既执于皋陶矣,舜恶得而窃之?虽负而逃于海滨,皋陶犹可执也。若曰皋陶外虽执之以正其法,而内实纵之以予舜,是君臣相与为伪以欺天下也,恶得为舜与皋陶哉?又舜既为天子矣,天下之民戴之如父母,虽欲遵海滨而处,民岂听之哉?是皋陶之执瞽叟,得法而亡舜也,所亡益多矣。故曰是特委巷之言,殆非孟子之言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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