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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


  王石田一听这话,气得几乎要骂出来。只因王傅绂是长辈,这三人又都是同族中最正派的,平日心里存着几分敬意,一时翻不过脸来。极力将愤气按捺下去,冷笑了一声道:“我驱逐我亲生的儿子,人家能原谅我不得已之苦衷,自没得话说;万一不能原谅,要说什么,他们只管说便了。是不是我刻薄寡恩,苍天在上,实鉴我心,我怎犯着和人计较。我迟日到祠堂里来,在祖宗神案前默祝,我只要上可以对天地鬼神,下可以问得自己的良心,以外我都不暇计及。”

  王傅绂听王石田这般说,也气起来了,指着王石田说道:“我等来这里,没有恶意,就是追问缘由,也是为你家好,不是为我等自己。难道我七八十岁的人,还指望无怀发迹之后提拔我么?你五十多岁的人,只这一个儿子,无端听信谗言,将他驱逐,你可明白进谗言的人有什么用意?进谗言的所说无怀的罪犯,是不是确有其事?徒凭一面之词,将赖以承续宗祀的亲生儿子不要,自己还极力代进谗的隐瞒,使进谗的奸谋,永远不致败露。我看你未免太糊涂得不知轻重了,你自己知道你还能活得多久呢?你这种悍然不顾的行为,就是将来你这个讨的人,生了儿子,恐怕也有些不好做人。为人在世,无论有多大的能为,多大的家产,总不能连家族都一概抹煞不顾。我知道你,于今一则仗着自己有很多的产业,只有人求你,你无须求人;一则仗着新讨了个小老婆,不怕没有生育。为小老婆计,若不将无怀驱逐,恐怕你自己死后,无怀不容你这小老婆。你这是昏聩到了极点的行为,我等族人倒要看你这犯不着和人计较的本领。”

  说完,遂回顾同来三人道:“外面走吧,这种不祥之地,安可多坐?”

  三人立刻立起身来,一个个都怒形于色地向外面走。

  王石田被这一段严厉的教训,骂得满头是汗,见四人拂袖径走,也起身来,从后面喊道:“老叔不用生气,请转来再说。”

  王傅绂等也气极了,也没听得,王石田正待赶上去将王傅绂拉回,忽听得后面刘升喊道:“姨太太请老爷进去,有要紧的话说。”

  王石田立住脚说道:“什么话,这么来不及说?你进去说,我就进来。”

  刘升即转身向里面跑去了。

  王石田赶到轿厅上,四人已上轿走了,王石田立着如痴如呆的,不知要如何才好。正在出神之际,猛觉得肩上有人拍了一下,接着听得“呸”一声道:“你癫了么?站在这火一般的太阳里面晒。”

  王石田抬头见是姨太太,映着阳光,那种千娇百媚的样子,眼里见着,心里又不由得有些迷迷糊糊了,握着姨太太的手问道:“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呢?”

  姨太太笑道:“进房去再说,你在这太阳里面晒久了,一会儿头就要发昏。”

  二人手牵手到了内室,奶妈打水给王石田洗脸,姨太太就拿着雕翎扇,在旁边轻轻地扇。

  王石田道:“你教我进来,有什么要紧的话说呢?”

  姨太太道:“哪有什么话说,我见天气太热,你的烟没抽足,怕你在外面坐久了,发了烟瘾,汗一出个不止,身体就受不住。什么不知世务的客人,到人家尽坐着不走。快去吸烟吧,我已上好了,只等你来吸。你自己摸摸头上看,刚洗了,又是一满头的汗。你可知道,汗是人身上的精液,出多了,最是伤身体,你这样不知道保重,真要把我急死了。我常说什么人参燕窝补养,都是骗人的,还得全靠自己保重得好,自己不保重,就整日地拿人参当饭吃,也不中用。”

  王石田往床上一躺,姨太太将雕翎扇递给奶妈道:“你站在床当头,轻轻地向老爷扇,扇重了一来怕伤风,二来扰动了灯火,不好抽烟。”

  奶妈接了扇子说知道,即立在王石田背后,一下一下缓缓地扇。姨太太即躺在王石田对面,替王石田照火。

  王石田一连抽了五六口烟,果然汗已收了,心里又觉得舒服不过。

  到了夜间,王石田又躺在床上抽烟,姨太太望着王石田笑道:“你说女人守节与男人守义,是哪一方难些?”

  王石田笑道:“这自然是男人守义难些。”

  姨太太放下脸道:“你何以见得男人难些呢?”

  王石田道:“这有几个原因,等我一个一个地解说给你听。”

  姨太太道:“你就说吧,我真不相信哩。”

  王石田道:“第一,千古以来的礼教,对于男人守义这一层,没人注重,这人便能守义,于声誉上,没多大的增加。并且你尽管守义,他人却未必相信,甚至人家还要加以矫揉造作的罪名。有此一层,于是大家都觉得这‘义’可不必守。第二,男子在外面的日子多,老子说‘不见可欲,其心不乱’,男子既常在外面,眼睛里自免不了,时常见着可爱的女人。人欲这东西,无论是谁也不能免的,既有人欲,又见了可欲的女子,只要一时把持不定,这‘义’字就失守了。第三,凡是稍有出息的男人,不论自己是什么身份,十九免不了朋友的应酬。近几十年来,应酬酒席,多有请在班子里的。班子里的女子,虽不见得个个生得十分美貌,然中人以上的姿首,有几分动人之处的,居其大半。这些女子,都是引人入胜,使人不容易保守这个‘义’字的,所以鲁男子、柳下惠,千载以下,都称道不置,可见男人守义,确是不容易的事。女子坐在家中,人欲虽难免不有发动的时候,但发动时,将名节关头一想,欲火就自然退下去了。纵然一时收伏不下,而女子深居简出,不得有称心的男子,这‘节’仍是不曾失,怎么不比男子容易些呢?”

  姨太太笑道:“你的话说完了没有,就是这么个原因吗?”

  王石田道:“这点原因还少了吗?”

  姨太太道:“少是不少,不过你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据我看来,女子守节,比你们男子守义,要难十倍。你是个男子,如何能知道?我也说几个原因给你听,看你相信不相信。第一,我们女子的学问,不如男子,人人没有学问,就制这一颗心不住。我说人心里想的事,十件就有九件是从快乐这一方面着想的,不论聪明愚蠢都是一样。人心里既是时时想快乐,淫欲也自然是快乐中的一件紧要的事。这淫乐的念头一起,像你们有学问的男子,就可以立时拿出许多学问来,审问这个念头,是不是应该有的。审问完了,觉得这念头,关碍着一生名节,务必极力打消,久而久之,这种不好的念头,就自然不再起了。我们女子,虽未必不知道这种念头不好,但没有学问,毕竟看不十分透彻,要打消就不容易。

  “第二,你们男子除了游手好闲的无赖以外,都是士、农、工、商,各居一业,人有一职业,心思就有所寄托,淫欲发动的时候,比我们女子,要少几倍。我们女子,若在穷苦工作的人家,生育了儿女,每日操作,又要抚养儿女,还好一点。若是像我们在这富有之家,饱食暖衣,终日无所事事,连陪伴谈话的人,除了丫头老妈子之外,没一个人,可以谈谈,扯散些心事,淫欲一动便没有收煞的时候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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