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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七


  梁锡诚见新娘的病已好,即忙着行结婚礼,这时所有贺喜的客,早已来齐了。人人知道新娘是大家闺秀,都说是才子佳人,天成配偶。新郎的人品,贺喜的诸客是都见过的;唯有新娘的丰度,皆不曾瞻仰过,就中有一个人,更是以先睹为快,那人是谁呢?原来就是米成山。

  米成山的年纪虽则有了七十多岁,然他的好事之心,比少年人还要加倍。他花钱费事地将陈珊珊认作孙女,养在家中,就有七成是为好事的念头所驱使,只有三成是行善。他既然老而好事,对于无怀这日的婚事,便希望新娘的人物,比陈珊珊不差什么,才见得这场姻缘美满。王无怀的艳福非寻常人可比,而自己如花似玉的义孙女儿,做个二房,也不算委屈了。这日就是梁锡诚不补发请帖去邀请,他也要借着贺喜来看新娘的。既有了这一请,他见请帖上,是午时成亲,不到巳时,他即坐着轿子来了。听得喜轿落水,把他急得什么似的,进亲之后,他不住地向人打听,问新娘跌伤了哪块没有。直到此时,见梁锡诚忙着招呼人点蜡烛、烧篆香,是快要行结婚礼的光景了,才将一颗心放下。梁锡诚原派了一个知宾的,专陪着他谈话,他哪里肯坐在房里闲谈呢?早早地立在礼堂上,准备看新娘。

  天色才交申时,只见两个身着蓝衫的傧相,分立在香案左右,开台赞礼。门外炮声一响,堂下鼓乐也吹打起来了。于此热闹当中,四个穿红着绿的小闺女,同两个中年喜娘,簇拥着新娘,从西边甬道里出来。四个穿红缎子、绣花衣的童男,围随着新郎,由周发廷执着一条丈多长的红绸子,一头搭在新郎肩上,一头扯在自己手中,从东边甬道里出来。两边同时走到礼堂红毡子上,由傧相赞礼,交拜天地祖先。大家正在屏声息气、敬恭将事的时候,忽然一个人跑了进来,手拿一根五尺多长的木棍,跑到礼堂上,逢人便打。

  立在礼堂下面的贺客,吓得连忙往旁边退,齐声叫唤癫子来了。这时新郎、新娘,正并排跪在红毡上,朝着祖先的牌位磕头,这拿棍的人,双手举棍往新郎头上便打。只一下就将头上的红缨大帽打落了,随手第二棍又下,亏得周发廷立在新郎旁边,手一伸即将棍夺下来。这人见棍被夺,即提脚向新娘腰上踢去,新娘被踢,扑的便倒。这人蹿上前一步,双手将香案一掀,“哗啦啦”一声响,案上所陈设的香炉、蜡台等件,一齐倾倒在地。满礼堂的人,登时大闹起来。

  梁锡诚起初听得大家嚷癫子来了,也吓了一跳,仔细一看,原来不是别人,正是驱逐亲生儿子的王石田。梁锡诚一时吓慌了手脚,不知要如何才好,见周发廷夺去了木棍,王石田就用脚踢倒了新娘,用手推翻了香案,忍不住跑上前,从后面一把将王石田拦腰抱住。

  王石田跳了几跳,才开口骂道:“梁锡诚你好糊涂,你居然敢做主替孽畜成起亲来,这还了得?”

  一面骂,一面想劣开梁锡诚的手。周发廷、米成山也都走过来,要梁锡诚放手。梁锡诚只得将手松了,气得呼呼地只喘。

  王石田见梁锡诚松了手,口里连声骂着混账,大踏步往外便走。梁锡诚怒气填胸,又心痛无怀头上受了一棍,也顾不得反脸了,一看王石田大踏步往外走,气得吼一声:“哪里走!”

  顺手拖了王石田带来的那条木棍,拔步往外便追。周发廷、米成山两人,都怕梁锡诚在气头上,一棍将王石田打翻了,乱子必然闹得更大。周发廷脚步快,只一跃便到了梁锡诚身后,拉住梁锡诚的臂膊,梁锡诚就不能动了,只急得跺脚向周发廷发话道:“你倒拉住我干什么呢?难道就由他这忘八蛋,在我家是这么横冲直撞一会儿子吗?我这条命可以不要,绝不与他善罢甘休!快放手吧,哪怕他跑上天去,我也得追着他,打他一个半死。”

  周发廷仍拉住不放道:“事情不是可以一打了结的,我们大家商量一个办法对付他便了,何必和他一般见识,去动手动脚哩!”

  梁锡诚两眼急出眼泪来道:“我不打他一顿,教我如何甘心!快放手,我再也忍受不住了。”

  王无怀头上虽着了一棍,因有大帽子挡住了,不曾伤损头皮,立起身来,见梁锡诚拖着一条棍,去追打王石田,不由得也跟着周、米二人追出来,双膝跪在梁锡诚面前说道:“求舅舅息怒,只怪侄儿命该如此,辜负舅舅、舅母一番栽培之德。家父的脾气,舅舅还不知道吗?舅舅哪用得着动气,认真计较呢!”

  梁锡诚见王无怀跪着哀求,周发廷又拖住不放,只得倒抽了一口冷气,伸手将王无怀拉了起来,放下木棍,同回身一到礼堂内,静宜被踢在地,当下即有喜娘和四个闺女,搀扶进里面去了。

  静宜一入内室,便张口大笑,张夫人不知外面有相打的事,见簇拥着新娘进来,心里就有些诧异,暗想行礼怎得这般迅速,并且交拜之后,应进新房,如何会带到这房里来呢?及见新娘张口大笑,更是吃惊不小。静宜在家中做闺女的时候,尚不曾张口大笑过,此刻做新娘,怎的倒这么不懂规矩起来呢?再看那笑时的神气,也绝不是寻常欢笑的样子,即起身迎着问道:“我儿,什么事好笑?”

  静宜好像不曾听得,只笑的声音略低了些儿,喜娘等已将她扶到床上了。张太太也跟了进来,看静宜的笑声是没有了,笑容仍是满脸,不过脸色顿时变成了灰白,两眼只管往上翻。

  张夫人一见这种情形,心里只痛得如刀割一般,伏在静宜身上,连声叫唤,不见答应,摸手已是冰冷了,忍不住就哭起来。梁太太也知道不妙,连忙叫人把梁锡诚、周发廷请了进来。周发廷到床前,望了望静宜的脸色,张夫人即停止啼哭问道:“老先生看是怎样,不妨事么?”

  周发廷伸手握了握静宜的脉腕道:“张夫人请放心,大概是不妨事的,我就去取药来灌救。”说着轻轻在梁锡诚衣上拉了一下,二人同走出房来。

  周发廷跺脚说道:“这事怎么好呢?想不到石田一脚,踢中了新娘要害,触动了笑筋,已是无可救药了!”

  梁锡诚见周发廷都说无可救药,也就惊得呆了。半晌才说道:“老先生没奈何,再用药救一下子试试看。人人都知道老先生的药,是能起死回生的,每有已经断了气的人,老先生尚能救得活……”

  周发廷不待他说完,即接着说道:“我岂有不愿意救治的吗?她的体格,不比别人。前几日的病,就已是很厉害了,好容易才治得能行走,偏偏今日在路上,又将她掉在水里。你不知道她这受伤的时候,因拜伏在地,石田从她背后一脚踢去,正踢在她软腰下面的死穴上,她一些儿没有躲闪,实打实落地受了,就在平常人,都不容易诊治,何况她这样花枝一般的人儿?我的学问,只得这个样子,救治的方法,是毋庸讲求了,只赶快准备后事,设法安慰张夫人便了。”

  梁锡诚一听这话,心里痛恨王石田刺骨。也不顾旁边丫头、老妈子看见,双膝往地下一跪,扭着周发廷下泪道:“我知道老先生是个豪杰,千万要求老先生,替我报复王石田一下子,我死都瞑目。”

  周发廷立时露出吃惊的样子说道:“梁老爷说的什么话?我七十多岁的老头儿,岂能替人报仇雪恨,快不要乱说,你去准备静宜小姐的后事吧,我还有私事,不能在此多耽搁了。”

  说完也不拉梁锡诚起来,气愤愤地掉着臂膊去了。

  梁锡诚见周发廷竟这般决绝,心里更加难受,立起身来,如痴如呆地靠着墙根站住,五中缭乱,一些儿主宰也没有。正在无可奈何的时候,忽被一阵哭声惊醒了,同时就有一个老妈子,走近前来报道:“老爷还不快进房去看看,新娘已经昏死过去了,亲家太太也哭昏了。”

  梁锡诚恨不得地下裂开一条大缝,立时钻下身去,藏躲起来,什么事也不闻不问。只是地皮太厚,一时哪能如愿地裂出缝来,给他钻躲呢?没法,只得转身挨进房来,见拥挤了一房的女眷,一个个放悲声哭泣。张夫人更伏在床缘上,哭得个死去活来,梁太太自然也是放声痛哭。

  这时天已黄昏,一间清净无尘的房里,只哭得地惨天愁。梁锡诚走近床前看新娘时,已是直挺挺地断气好一会儿了。在一个时辰以前,还是个玉天仙一般的人物,顷刻之间就变成了这么一个怕人的模样,简直是活活地被王石田踢死了,教梁锡诚如何能不惨痛?当下自己心里,既是十分惨痛,哪能有话去慰藉别人?一双脚不由自主地走出了房门,也无心去外面陪客,踱到自己房中,想找无怀谈话。

  走到房里一看,不见无怀的影子,只得转到无怀书房里来。不独无怀不见,连一个男客也没有了,暗想奇怪,这房里原坐了几个重要的客,一时都跑到哪里去了呢?即算他们见礼堂被王石田捣毁了,新娘踢死了,就都知风识趣,不辞而走,无怀怎的也不见了,难道也跟着众人同走了吗?心里一边揣想,一边到各房寻找。寻到账房里,只见请来帮办喜事的几个人,都在一间房里。也有坐的,也有立的,一个个都愁眉苦脸的,在那里议论。见梁锡诚进来,登时住了口,齐立起来,梁锡诚一看,只没有无怀,忍不住开口问道:“你们看见新郎没有,他一个人躲在什么所在去了?”

  几个人齐声答道:“不曾见着。”

  梁锡诚一听,两脚在地下顿了几顿,身子往后便仰,房中的人,全慌了手脚。

  不知梁锡诚性命如何,且俟下回再写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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