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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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羹尧十岁那年,从南边来一个先生,自称苏州常熟县人,姓顾号肯堂,效毛遂之自荐,年老爷遂聘为西席。不到半载,不知如何,竟被他将这位二公子教训得服服帖帖,不敢丝毫倔强。学业在进,而且甚听顾师爷说话,不能一日不见顾师爷之面,因此天天在书房中用功。 这位顾先生的本领,出乎其类,拔乎其萃,文武兼长,三教九流,诸子百家,金石书画,琴棋杂技,莫不精通。悉心教导,循循善诱,成就了一个极不受范围的孩子,轻轻送入清秘堂中,至日后羹尧一生事业,拜大将军,封经略史,节制九省军务,挂九头狮子黄金印,拥百万貔貅,功勋铭诸竹帛,烈烈轰轰,不愧须眉男子,为大清河山生色。何莫非顾师爷识途之老马,有以玉成之也。惜乎脱节蹉跌,不肯急流勇退,威望震主,忘了顾先生之预为诰诫,未免富贵中人,不早做大解脱耳。 如今且说羹尧主仆二人,驰出都门,年福虽已年老,然精神矍铄,宛如中年,行路风霜,尚不畏怕;且照料一切行李,处处均能尽力,江湖上的勾当,亦多谙练。是以年老爷派他跟随公子,亦借以充保护之任也。当时走过来卢沟桥,一路下去,都是些荒野所在,两边山色黯淡,朔风砭骨,四围冻云密罩。将近黄泥岗、老树湾,忽然飘飘扬扬飞下一场大雪来,初则搓盐扯紧,后竟越下越大,仿佛棉花球一般,空中飞舞,更觉寒冷异常,手指欲僵。 看看天色渐晚,年福胸中私忖:此地如此偏僻,恐怕跑出强盗来,如何对敌?于是向羹尧道:“爷,我们紧行一步,寻个夜店方好。” 羹尧道:“好!” 四个马蹄,立刻如翻盏撒跋相似,在枯草地上,踩着零琼碎玉,疾驰飞奔。霎时间,似觉前面有个小镇,年福道:“好了,就在此处宿歇吧!” 只见远远一带人家,在森林中隐露出来,却都被新雪罩住,似乎白茫茫浑无涯际,看不清楚。迨行至面前,中间一家,走出一个少年人来,把马嚼环拢住,口中喊道:“爷们住店么?前去没有人家,天又要黑,小店房屋很干净,照呼格外周到。” 羹尧点点头,于是一直把马拉进门来。 主仆二人在院内下了马,年福即将行装卸下,吩咐小小鸟喂料。羹尧走进去一看,这店门面三间,走进二门,一个大院落,十分宽畅,两面游廊很长,迎头五间正屋,正屋之后,尚有一进三间;侧首另有精室两间,余房尚不少。左右厢房内,已有客人居住,只有正屋西偏房空着。羹尧即指定此房,然后小二掸扫浮尘,搬水点灯,忙个脚不点地。 其时外面的雪越下得大了,风亦甚紧。小二道:“爷们用酒饭么?” 羹尧道:“你将店内的好肴馔,买些与我,再打两角酒来。” 小二答应,不多时,摆在桌上。羹尧慢慢独酌,年福一人在旁伺候。 羹尧饮了一回酒,觉得身上渐渐和暖,仰着头,看雪越下得不止,恍若白龙飞舞,战断天空,旋绕不休。一回又低头思想,蓦然间想起京中父母、兄嫂、妻子,未免离怀振触,忽然洒了几点英雄泪。又想到顾肯堂,师生情重,我幸亏受他教诲,成就了功名,将来如何酬报?他左思右想,反觉不耐烦起来。 凡人初次出门,不惯孤零,触景生情,往往有这种现状,乃命撤去残肴。年福倒了一杯茶,放在桌上,自去吃饭。羹尧独自一人在房中,走来走去,无聊已甚。不知不觉,走出房外散步,只听东厢房有人长吁短叹。羹尧走近窗前,瞧是一个老人,年约七十余岁,状貌清奇,双目炯炯有光,颇有威严;一眼瞧见他房内挂着一幅墨龙画轴,画得十分飞舞,东鳞西爪,隐约蟠旋黑云中,其取势直如活的一般无二,几欲点睛飞去矣。羹尧不觉看得呆了。 那老人道:“公子请了。” 羹尧见他招呼,即走了进去,向老人拱一拱手道:“请问老丈这幅画是自己祖传,抑购诸市上?” 老人道:“此是古画,小老儿因一时窘迫,想求过往客官,善价而沽,凑些盘川。” 羹尧道:“愿闻价值。” 老人道:“实价百金。” 羹尧道:“此画确值此数,可否请让些?” 老人道:“丝毫不能减短,若遇识者,五百金亦不为昂贵也。” 羹尧道:“就是如此,乞老丈卖与在下。” 老人道:“公子错爱,理当奉赠,请问公子高姓贵名,仙乡何处?” 羹尧道:“在下姓年,名羹尧,北京人氏。” 老人道:“原来是年公子,失敬,失敬!少年科第,头角峥嵘,异日必为国家栋梁,名不虚传。” 羹尧道:“好说,老丈之姓名,可得闻乎?” 老人道:“小老儿姓周,名浔。” 羹尧一面闲话,一面看画,瞧见题款处有一行绝细小字“周浔作”,不觉奇异,连忙问道:“此幅墨龙,得非老丈所自画耶,何款字若是之符合也?老丈具此白描手段,何尚潦倒若此?” 老丈道:“小老儿即是周浔,此为游戏之笔,且贱性疏懒,不与世俗同酸咸,然亦无容深谈。” 羹尧即亦不追问,回头欲命年福取银交易,老人道:“无须去取,既承公子见商,小老儿即以此画奉赠,断不敢领价也。” 羹尧听了欢喜非常道:“既蒙老丈高谊,无端领受,实不敢当此重惠!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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