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聪明误用的青年(4)


  周素鹃的家和陈静夫的家是比邻而居的,两家的花园更只隔一堵砖墙。周家有一座楼,紧接着花园,楼上一带走廊,朝着陈家的花园。陈静夫来腾越不久,就闻得周素鹃的芳名,并知道相离咫尺,只因听得人说周素鹃的性情学问,料知不能作寻常荡妇勾引,必得入一回活地狱,下一番死功夫,才有遂心的希望。怎奈周素鹃在学校里的时候居多,便是礼拜日归家,也不容易会面,即有时偶然遇着,却又苦于没有谈话的机缘。也不知费了多少心力,才买通周家一个老妈,探得了周素鹃的卧室,是在靠花园的那座楼上。只是想要这老妈去通殷勤,任凭给老妈多少钱,老妈都推辞说做不到。陈静夫想不出勾引的门路,只得托人直向自己父亲说,求遣人去周家作合。陈岱云凡事都顺从儿子,这种婚姻大事,周素鹃又是腾越首屈一指的好女子,自然一口就承认儿子的要求,当下托了腾越一个富绅,去周家说媒。

  周素鹃的父亲周仁爵,是一个吏部主事,大太太过了四十岁,还没有生育,讨了三个姨太太,周素鹃是二姨太生的,大姨太生了一个儿子,到法国留学去了。二姨太最得周仁爵的宠爱,家里的财政权,全在二姨太手里。这时周仁爵的年纪,已有了六十五岁,二姨太才有三十四岁,十四岁的时候嫁给周仁爵做妾,十六岁就生了周素鹃。二姨太的性质,最是贪婪无厌,经理家务数年,已私下积储了不少的银钱。但她的贪心仍是不足,有许多人来她家替周素鹃作合的,都是为聘礼谈不妥协,不能成功。

  周仁爵老昧糊涂,生性又非常柔懦,一些儿不能做主,苏中理也曾托人来说过,二姨太因听说是个当英文教员的,逆料纵阔也有限,所以竟不作理会。这回陈岱云托来做媒的,既是腾越的富绅,而陈家父子又都现干着很阔的差事。富绅一向周仁爵提说,周仁爵就料知二姨太这番决不会拒绝,欣然拿着富绅的话,入内和二姨太说。二姨太听了陈静夫的年龄职务及陈岱云的身份,果然答应有商量的余地。富绅来回说了几次,已说妥了五千两的聘礼,八金八玉下定。只因陈静夫知道周素鹃爱翠玉,要极力讨好,八件玉器,都想选办透水绿的,一时不容易办齐,把订婚的时期,拖延下来了。周素鹃见已许了人家,便不去学校里上课,恐怕在路上撞见未婚丈夫,面上难为情。

  苏中理听得这消息,和掉在冷水里面一般,积了二年多的单边恋爱,一旦断绝了希望,心里如何能甘呢?虽说曾托人向周家说合碰了钉子,但苏中理心想男女的恋爱,只要双方本人愿意,父母是禁止不了的。周素鹃对他并没有表示过拒绝的意思,以为精诚贯金石,迟早总有成功的希望,这么一来,简直把二年多至诚的成绩,抛向东洋大海了。越想越伤心,越气愤不过,把担任学校里的英文课也辞了职,一心一意地想方法去破坏。

  苏中理虽不及陈家豪富,却并不贫寒,运动人去破坏的费用,也还拿得出。打听得陈家尚不曾下定,苏中理趁这时候,辗转运动了一个与周家有关系的女人,到周家见着二姨太贺喜道:“听说二小姐许定了姑爷,特来贺喜,但不知许的是哪一家?姑爷的人物,想必是人间无两的,方能配得上小姐呢。”

  二姨太因这头亲事定得很得意,便将陈家的门第对这女人说了,这女人笑道:“好可是真好,只可惜陈府的原籍太远了些儿,太太就只这一位小姐,平日宝贝也似的抱在怀里,这一出了阁,将来陈府回原籍去了,太太想见小姐一面,只怕要将两眼望穿还不见得能来呢。”

  二姨太一听这话,心里顿时翻悔起来,连忙对周仁爵说道:“陈家的亲事,幸得不曾下定,我只这一个女儿,不能嫁到天涯海角里去,我将来临死要见我女儿一面,都不能够。你就去和媒人说,陈家就送我一万两银子聘礼,我也不愿意把女儿卖掉!”

  周仁爵吃了一惊道:“这事木已成舟,怎么能翻悔咧!陈家是湖南人,你又不是才知道,如何不早说,人家不骂我们寻开心吗?”

  二姨太生气道:“谁寻开心?我的女儿,不嫁只由得我,你要巴结陈家,你去养一个女儿给他家吧。”

  周仁爵见姨太太生气,不敢再往下说了,只得老着面孔,亲到媒人家退信,媒人也只得照话回复陈家。这么一来,却又把陈静夫掉在冷水里面了,伤心气愤的程度,比苏中理还来得厉害。陈岱云知道既经回绝了,无可补救,一面劝自己儿子不要焦急,一面托人物色好女子,给儿子成亲。

  事情已经过了好几月,不知怎的被陈静夫打听着苏中理破坏的情形了,一时恨苏中理入骨,探明了苏中理的住处,带了一把七寸长的匕首,匕首上面涂满了白蜡。这时正是八月,天气还很炎热,陈静夫日夜守着苏中理住所附近,等候苏中理。这日黄昏时候,苏中理穿着白洋服,从家中出来。陈静夫走上前,出其不意地一匕首刺入胸膛,并不将匕首拔出来,撒手就走。说也奇怪,匕首上面涂有白蜡,刺到人身上,不拔出来,不会倒,不会死,不会说话,不会出血,只要一拔出来,便立时倒地死了,然血仍是出得不多。陈静夫用这法子,是预备在白天里,路上遇着苏中理,一匕首刺中要害,拉着苏中理的手,急走到无人之处,方将匕首拔出来,免得苏中理受刺后,能对人说出凶手的模样。等了几日没遇着,这日又凑巧在黄昏时候,所以刺了就跑。

  苏中理没留意,不曾看出陈静夫,前胸受了刀伤,知道不好,便回身向家里跑,旋用手拔刀,哪里拔得动呢。原来刀陷肉中,若是刀上没有血槽,就很不容易拔出。匕首上原有血槽的,只因被白蜡涂满了,刺进去的时候,白蜡被肉挤出外面,封了血口,里面没有空气,苏中理又是受了重伤的人,哪有这么大的气力,拔得出来咧。直跑回家中,张口待叫喊,不能发声,他家里的人,不知他为什么才出外,又转来了。见他用手指着前胸,大家看见刀把,才吓得什么似的,连忙用力拔出。这刀一离肉,苏中理随着大叫了一声哎哟,仰后便倒,大家再看,已是断气了。他家里人都不知道苏中理破坏陈静夫婚姻的事,无从推测是陈静夫刺的,虽然报官相验,悬赏缉拿凶手,谁也不疑心陈静夫有这么狠毒,有这般身手。便是知子莫若父的陈岱云,都直到死了,还不曾察觉。若不是陈静夫回湖南之后,亲口向我和几个小时的朋友说出来,苏中理死在谁人手里,恐怕到底没第二个人知道。

  陈静夫既报了这破坏婚姻的仇恨,不久就娶了媳妇。他生性好动,忽然想练习骑马,就买了一匹很会跑的,每日早起骑着在外面,驰骋一两点钟。腾越有一处大草坪,是法国人的跑马场,从来禁止中国人进里面去跑马。陈静夫一来素性骄慢,虽在腾越当翻译,却不大瞧得起外国人;二来仗着自己能说英国话,不怕西洋人来干涉,自信有能力对付,竟骑着那匹善跑的马,到那草坪里去兜圈子。草坪既是私人的产业,不得主人许可,这理怎说得过去,怎能免得了受人干涉。

  陈静夫才跑了两个圈子,即有一个西崽跑来,扬手教陈静夫出去。陈静夫因有一次曾受过一回西崽的气,从那次以后,心里就痛恨西崽,凡是当西崽的见了他,他总没有好脸嘴对待。他正跑圈子跑得高兴,西崽对他扬手,他只当没有看见。西崽也不知陈静夫是谁,又见穿的是中国衣服,凡是当西崽的两只眼睛,都只认得西洋衣服,见穿西服的来了,便不是主人,他也一般地恭顺,骂他不敢开口,打他不敢回手,比对他父母孝顺百倍。一见中国衣服的,那种瞧不起人的神情,比他的主人对待中国人,还要厉害百倍。所以西洋人最喜用中国人做仆役,即是利用这一点劣根性,说起来真教人伤心。

  陈静夫既穿了这不讨好的中国衣服,复不听西崽的命令,开口就骂将起来。陈静夫也随口回骂了几句,西崽只服西洋人打骂,何尝听过中国人的骂声呢?登时气得暴跳,料想中国人便有天大的胆,也不敢和他抵抗,立刻跑回他主人家里,这时他主人出去了,他想打中国人,算不了一回事,用不着请主人的示。当下拖了一根他主人的长马鞭,翻身跑到草坪来,一看该打的中国人还只管骑着马来回的跑。他举着长鞭,带骂带赶,两条腿的人,追赶四条腿的马,本来追赶不上,奈陈静夫有意寻这西崽开心,故意勒缓缰,不疾不徐的,总使西崽相离不远,跑得西崽满头是汗,口里无话不骂出来,骂得陈静夫性起,一把勒住了马,回头问道:“你骂的是谁呢?”

  西崽哪有好气,拿鞭子指着陈静夫骂道:“骂的就是你这狗鸡巴造的忘八蛋。”

  西崽口里骂着,手中的鞭子已劈头扑了下来。陈静夫岂能忍受这般无礼,一手撩开马鞭,带转马头,伸手捞着西崽的西式头发,两腿将马一夹,提小鸡似的,提着西崽一鞭冲到野外无人之处。先将西崽掼在地下,自己才跳下马来,用脚踏住西崽,解下笼头绳来,拣了一棵大树,把西崽捆在树上。寻西崽的长鞭,已不知在什么地方丢了,举起自己的短鞭,浑身抽了个无数。西崽先还哭着求饶,后来发声不出,已奄奄待毙了。陈静夫觉得非常痛快,指着西崽的脸,尽情责骂了一顿,才从容上马回家。

  这西崽仗着西洋人的势,半生欺负中国人,这回算遇着对手了。从上午九点钟时候被捆,直到下午三点多钟,方有过路的行人替他解了绳索,送他回到西洋人家里。西洋人正着急不知这西崽到哪里去了,见这般狼狈的情形回来,问明了缘由,这还了得,一面送西崽去医院里治伤,一面侦察行凶的人。很容易,不到几日,就查出是陈岱云的儿子陈静夫干的事。也是合该陈岱云倒霉,马鞭本来不会打死人的,只因西崽追赶陈静夫的时候,带跑带骂,累出一身大汗,内部已受了伤损;又被陈静夫提着头发,拖死鸡一般地拖了好几里路,再加上一顿饱打和整日的捆缚,几方面夹攻,如何能不死?这西崽一死,事就糟到没有办法了。西洋人亲自见着云贵总督,指名要陈静夫偿命。陈岱云一得着这信息,即时急得呕血,也只得几日,就跟着西崽一路去了,还亏了许多同僚的帮忙,料理后事。

  陈静夫独自逃到四川,辛亥年托庇在国民党旗帜的底下,才敢回湖南。但是他狠毒的声名,越弄越大,既没人肯推戴他做长官,也没人敢收容他做属员,他在云南、四川的时候,又吸上了鸦片烟。

  壬子年,谭延闿做湖南的督军,禁烟极是认真,拿着了烟犯,实行枪毙。他不敢明吸,又不能不吸,偷着吸的若被搜出烟具,也一般地要枪毙。他拿他那一副天赋的绝顶聪明,竟想出一个绝妙的吸烟方法来。他的烟枪,是一根大拇指粗六寸长的竹筒,下端留一个节,靠前半寸远,钻一个小窟窿,不吸的时候,用铁丝做两个圈,钉在壁上,将竹筒套在圈里,有窟窿的这面,朝着壁上,插一枝鸡毛帚在筒口内,随便谁人看去,必以为是插鸡毛帚的筒。他的烟灯,就是一只酒杯,用蛋壳做灯罩,吸完便不要了。他放烟膏的所在,更是神妙。

  他家养了一条哈巴狗,狗颈上系了一个铜铃,他教铜匠造一个烟膏盒,形式和铜铃一般无二,盖上是螺旋纹,不至把烟膏倾出来,和真铜铃一块儿系在哈巴狗颈上。那条哈巴狗,他教得很灵,他要吸烟的时候,哈巴狗就跳到床上,伏着不动。他并不取下来,就从狗颈上,一口一口地烧着吸。一有外人进来,哈巴狗自知道跑开。因他有这么巧的吸法,湖南拿烟犯的,始终拿不着他的凭据。然越是拿不着,越是要拿他,后来竟要拿他去抽验。他有大瘾的人,如何敢去抽验呢,没法只得脱离湖南。

  但是那时的烟禁,各省都差不多,打听得长春是一个大烟子窝,就一溜烟到了长春。他父子在云南的宦囊所积,因西崽的案子,他父亲死了,他只身逃了出来,财产都充作赔偿西崽款子,一文不曾带到家乡。他母亲虽尚守着一部分财产,然当时发生了一种国民捐,专敲做过清朝官吏的竹杠。陈家产业,被敲去了十之七八,剩下来的,他母亲要留着养老,没有给他用。他在长春,鸦片虽能明目张胆地吸,只是哪有钱去交换呢?吸少了不抵瘾,就找着外国人打吗啡针,后来打得两膀的皮肉都腐坏了,实在活着不耐烦了,弄了一杯硝酸水,一口吞下去,算是抵偿了“倒脚板”先生和苏中理一干人的命。

  〖原载:《快活》第24、26、27期。约1922年8月以后〗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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