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聪明误用的青年(3)


  那时正在夏季,他家给张秀才新做了一床珠罗蚊帐,在未曾悬挂之前,他就预备了许多和糖一般的鸡屎,放在阳光里晒干,弄成极细的粉末。乘下人悬挂的时候,他暗地将那鸡屎粉末撒满在冷布帐顶上,真是人不知,鬼不晓。张秀才夜里上床去睡,初时还不觉着,及至睡了一觉醒来,身上微微地出了些汗。他是赤膊着睡,才觉得身上有些腻腻的,摸在手中,好像黏糊了什么黏液,往鼻端一嗅,竟是奇臭不堪,吓得慌忙爬起来。

  剔亮了油灯,照席上却没有什么似的,看身上,也看不出何等行迹来。但是嗅着仍臭得厉害,心里猜度是下人的脚不干不净,挂帐子的时候,脚底踏在席上,因此把席弄脏了。只得用水先将身上洗了,再用湿手巾揩抹席子,闹了好一会儿,方自以为干净了。只是乡下的蚊虫极多,张秀才揩抹席子的时候,撩开了帐门,自然钻进去了许多蚊子,不能不用扇子将蚊子赶出来。

  他这里拿扇赶蚊子,那帐顶上的鸡屎粉末,就和筛糠一般的,纷纷筛到了席子上。他一睡下去,身上因才洗了水,又劳动了,有些潮湿,一遇鸡屎粉,又觉得腻腻的起来,再用手摸着去嗅,仍是臭不可闻。暗想什么臭东西,这般揩抹不干净呢?他心里虽觉得奇怪,但还没想到是陈静夫作弄他,无可犹疑,仍得起来洗抹。如此爬起睡到,直闹到第四次,已是天光大亮了,才看出是从帐顶上筛下来的臭粉,既看了出来,便可断定是陈静夫干的玩意儿了。

  这回张秀才恨入了骨髓,即时辞馆,无论陈家如何挽留,只当没有闻见,就从这日出了陈家的门,那些乡绅听得张秀才实行辞了馆,都争着延请,张秀才概行谢绝不就。有人问他为什么理由,张秀才道:“这陈静夫是生成有作恶之才,天性又十二分凉薄,想得到的,便做得到。他已经害死了一个业师,我教他四年,其不死在他手里,算是天幸,我辞了他家,再不和他见面,他不至再转我的念头,若是仍在他家附近教书,他心里必一时一刻也放我不下,非把我害死决不甘休。我自从见他嗾使洞狗咬死了人家的猫,我责备他,他丝毫没有愧悔,我就断定他是一个绝无天良的孩子。他年纪这么小,而胆有这么大,心有这么毒,还有什么事他干不出来呢?我躲避他,尚愁躲避不了,岂肯和他住在一块,你们瞧着吧,他将来年纪大了,不弄出灭族的祸事来,就是他陈家的万幸了,然他的自身,是绝不会有善终的。”

  张秀才走后,陈静夫便找不着教他书的先生了。他不读书,就跟着一个姓何的老拳师练习拳棍。他天分极高,身体又与练习拳棍相近,何老拳师是湖南有名的好手,只因不大肯传徒弟,又不大和人往来,终年在家督率着儿子种田,连自己的儿子要学拳棍,他都不肯教给。他儿子问他为何不教,他说拳棍虽算不了一种什么难学的东西,然非赋有天才的,纵然用功练习,也没有大成的希望。我的本领,不拘男女老少,哪怕就是外国人,只要我承认他够得上传我本领,我宁肯一文钱不要,尽我所有的本领传给他;无奈我留心看了二三十年,没看见一个够得上的,虽也曾教过几个人,然都不成材,所以情愿将本领带到土里去,免得教出许多不成材的徒弟,在世上替我丢人。他儿见他这么说,只得不学了。

  陈静夫久闻何老拳师的名,只不曾见过面,此时既没人教他的书,即独自跑到何老拳师家里,说出要学拳棍的意思来,何老拳师一见陈静夫的面,非常高兴道:“我的本领,可有传人了。”

  如是陈静夫就专心练习拳棍。仅练了一年多,寻常十多个汉子,非但不能近他的身,并一个一个的,都得躺下。他又欢喜招人打架,乡下的人,当面称他陈二少爷,背后都叫他陈二打手。他十四岁,就三瓦两舍地胡跑,寻着小户人家的姑娘嫂子开心,他年轻生得漂亮,家里又有钱,这类的事,只愁他不愿干,要干还怕不容易成功吗?他在外面,嫖得一塌糊涂,不知怎的,这风声传到他母亲耳里去了。

  他母亲只有这一个儿子,如何不爱惜呢,便禁止他,不许他出外,夜间亲手封锁大门,必等陈静夫上床睡了,自己才睡。如此过了几夜,陈静夫哪里打熬得住,夜里假装睡着,等他母亲睡了,即悄悄地起来,大门没钥匙,是不能开的,后门外还有数尺高的围墙,墙上钉了无穷的倒挂刺,非有飞得起的本领跳不过去。又不敢把倒挂刺拔去,恐怕自己母亲知道。他家有个竹园,靠围墙生了几根南竹,他爬上了竹梢,两手握得牢牢的,将身躯往墙外一堕,竹子是软的,就堕过了墙外。他预备回来时要用,解下腰间的裤带,把竹梢牢缚在墙外的树上,他嫖到天将明的时候,归到缚竹梢的地方,解下来仍用双手握住竹梢,双足一蹬,身已悬空吊进竹园了。他母亲在睡里梦里哪能知道呢?

  离陈家五六里路,有一个缸窑,为主的叫刘时青,是一个有名的痞棍,前三年在华容烧窑,姘识了那地方一个少女,拐逃回来,俨然成了夫妇,仍以烧窑为生活。陈静夫看上了那女子,不费什么气力就一弄成合,两边恋奸的热度都高到十分。刘时青好赌,常不在家歇宿,所以两人得遂心愿。然奸情事从来瞒不住人,况两人恋奸情热,刘时青又是痞棍出身,更加隐瞒不了。在刘时青这种人,对于一个没来历的老婆,原没有什么紧要,不过因见陈静夫是个有钱的少爷,想借此敲一注大竹杠,竹杠敲过之后,老婆就揭明让给陈静夫,也是可行的。刘时青既是这么一个主意,便拿了一把刀,趁陈静夫正和他老婆行奸的时候,破门进去捉奸,以为陈静夫绝不敢反抗。谁知陈静夫生性凶毒,听得破门的声音,已急忙披了衣服,打算从窗眼里逃出去,窗户关紧了,不曾打开,刘时青已举刀杀进房来了。

  陈静夫料想逃不了,一回头,刘时青的刀已劈面砍来,陈静夫闪开身,一腿对准刘时青小腹踢去,登时跌倒在地。陈静夫不敢留恋,拔脚就跑,跑到外面一想,我刚才那一脚踢中了他的要害,不死还好,若是死了,我不要遭官司吗?好像他来捉奸没带外人,我何不回头去偷看一番,如果死了,我好打算,不要坐在家中,等到祸事临头才好。想罢,轻轻回到那窗户底下,即听得那女子,带着哭声呼唤刘时青,唤了好几声,不见刘时青答应,那女子已放声哭起来。

  陈静夫料是凶多吉少,不要命地跑回家,将母亲叫醒来,诉说了这回事。不待说,把他母亲吓得目定口呆,继之以痛哭,他倒劝慰道:“母亲,不用着急,这事没要紧,我即刻动身到云南去,如有什么事来,只说我已动身好几日了,他们又没有我打死人的证据,怕什么。不过我在家和他老婆对了面,就有些麻烦。”

  他母亲无法,只得哭哭啼啼地点头依了他。陈静夫遂从这夜动身到云南去了。刘时青果是被踢死了,好在没有亲属,平日又是个无恶不作的人,没人替他出头告状。一桩这么大的案子,就由地保同几个常在地方给人和事的人,向陈家软取了五百银子,名为超拔费,实际朋分了完事。

  陈静夫十五岁就亡命到云南,那时他父亲陈岱云在云南的官运甚是亨通,因和云贵总督有些渊源,得兼几处很阔的差事。陈静夫的仪表本来生得堂皇,文学虽不算好,然在十五六岁的少年里头,能赶得上他的,也不多见。陈岱云离家七八年,见自己儿子出落得这般人物,才得一十五岁,便能独自一个人从湖南跑到云南来。一班同僚的,都争着恭维陈岱云有子,说陈静夫将来必成大器。陈岱云心里的高兴,自不消说得。

  陈静夫住了几个月,终日闲着无事,纳闷不过,忽然想进教堂里去,学外国语言。那时正缺乏翻译人才,陈岱云当然许可。大凡天分高的人,无论学习什么都很容易。陈静夫跟着一个意国的教师,只学了两年英语,居然在云南成了第一等翻译,兼的差事比陈岱云还多。他生性是欢喜渔色的,十三四岁的时候,就已在长沙乡下嫖得一塌糊涂;于今有了十七八岁,在他已是色情狂热的时代了。手边又有的是钱,陈岱云因钟爱着他,不拘大小的事,都不肯拂逆他的意思。他在家乡有他的母亲拘管,尚且因奸闹出命案来;这时既是无拘无束,而嫖场里面应具的资格,又无不备具,比较十三四岁时,更充分了几倍,正好尽情嫖过十足,哪里有一些儿顾忌呢?

  腾越有个中外驰名的女学生,姓周名素鹃,那时的芳龄才得一十八岁,真所谓玉精神、花模样。许多女同学,都说她是天仙化人,一个个都欢喜和她交谈,却一个个都不愿意和她同走,是何缘故呢?只因她生得太美,便是寻常也负着美名的学生,独自一个人在街上行走,能惹得一班人注意,表示欢迎;只一跟着这周素鹃同走,就相形见绌,一班人的眼里只看得见周素鹃,看不见这些负美名的同伴了。妙龄女子的虚荣心,并不因容貌美恶而有增减,哪怕这女子,本来生得很丑,而爱修饰的心,并不比生得美的女子减轻。有人当面恭维她生得美,她心里总是高兴的,何况平日本有人恭维,一和周素鹃同走,恭维的就变成讥嘲的了,那还有谁肯这么自讨没趣呢!

  周素鹃不但容貌美到极处,在学校里的功课,也做得极好,英国话更说得娇柔清脆,如小鸟鸣春,所以她的声名在腾越的中、西人士,没一个不钦仰。人家背地里,替她取个绰号,叫作“喜神”,这绰号是怎么一个来由呢?因为不问是那一种人,虽在愁苦的时候,只要见着周素鹃的面,满腹的忧愁,自然会消灭得无影无踪;若是能听得周素鹃唱一曲歌,或谈几句话,或开一回笑口,过了三四日,回想起来,还觉得异常愉快,因此大家便恭上这“喜神”两字的尊号。

  周素鹃也自觉不负这个美名,她有玻璃翠的小印方,上面就镌了一个“喜”字,即平日和至好的女友通信,信尾也是签一个“喜”字。周素鹃的学校里,有个教英文的教员,姓苏名中理,十二岁就跟着自己父亲到美国经商,在美国十几年。回国后,就在周素鹃读书的那个学校里教英文,也是一个飘逸后生,见了周素鹃这种绝世姿容,绝顶天分,如何能禁止自己,不发生爱恋的念头呢?但是苏中理虽极爱周素鹃,周素鹃却不爱苏中理,不过周素鹃的性质温柔,从来不曾见过她有疾言厉色的时候,哪怕她十分不欢喜这人,然见了这人的面,仍是和颜悦色地跟这人谈话,人家就对她有轻薄无礼的举动,她也只低头避开,从不与人以不堪的声色。苏中理是教她英文的老师,自不能不稍存些儿身份,过于轻薄的表情,有些施展不出。就是周素鹃,于不爱恋的当中,也不能不表示相当的敬意,所以虽是由苏中理片面地发生爱恋,相处两年多,仍能维持师弟的情感,不至于决裂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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