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岳麓书院之狐异(2)


  易枚丞被黄律恶声斥责,心里本已气愤不过,只是转念一想,他若不是失心疯,必不会这么颠倒错乱;且他平日是个做古文功夫的人,对于制艺试帖,都不屑研求。端阳日和我谈了那么久,我已知道不是个狂妄无知毁谤圣贤的,此刻忽然变成了这般的态度。其中自应有个道理,何不暂将自己的火性压下,细细地盘问他一番,或者能问出他的病源来,请好医生给他治治,也是一件好事。免得白白地断送了一个有望的青年。

  当下便按捺住性子,仍打着笑脸说道:“这只怪我荒唐,说话没有检点,老兄不要见罪。不过老兄何以见得《聊斋志异》《子不语》这一类书,是圣经贤传呢?我不曾拜读过这些书,实在不知道,望老兄指教。我也好去买几部来读读。”

  黄律这才欢喜了,拍着自己的大腿笑道:“好呀,这方是有根气的人所说的话。我的年纪忝长了你几岁,又是斯民之先觉者,应得指引你一条明路。你以后循着这条路走去,自有成仙的一日。你静听我说出一个凭据来吧!”

  易枚丞极力忍住笑说道:“我在这里洗耳恭听。”

  黄律点点头,提高了嗓音说道:

  我从六岁起读书,到于今整整读了一十四年。除经、史、子、集四类骗人的东西而外,不曾读过一本旁的书。今年端阳节那日,你不是在这里和我谈了大半天的古文吗?你走过以后,我因磨研经史,从未出门一步。直到七月七日,我渡河到省城,看一个亲眷,回来已是傍晚。因在亲眷家多喝了几杯酒,天气又热,就搬了一张凉床,在后面一个小院子里乘凉。

  天色已渐渐向晚,树林里的凉风吹来,觉得四体舒泰,就在凉床上睡着了。一觉醒来只见半钩明月,水银也似的照在粉墙上。此时万籁无声,但有微风振木。仰看天上疏星几点,摇摇欲落,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。正打算回房安歇,偶一转眼,即见两个妙龄女子,立在我面前。每人手中提着一盏玻璃灯笼,那灯笼的光,异常明朗,几乎把星月的光都夺了。我虽是从来胆壮,然这么突如其来,一时也不免有些惊诧。方待开口问二人从哪里来的,到此何事,立在左边的一个女子已向我福了福,笑盈盈地说道:“我家夫人教我二人来迎接黄公子,请公子不要错过良时。”

  我当时听了这话,随口问道:“你家夫人是谁,住在哪里,迎接我有何事故?”

  那女子答道:“夫人只教我二人来此迎接,并不曾教我们说旁的话。夫人大约是知道公子不会推却,所以不教我说旁的。”

  我又随口说道:“这时书院的大门已经落了锁,如何能去?”

  立在右边的一个女子笑道:“夫人只说黄公子聪明绝世,如此看来,真是一个騃汉。不能去,我们怎么来的呢?”

  左边的女子叱道:“夫人正怪你多话,吩咐了不教你开口,你再敢这般胡说,看我不回夫人敲断你的蹄子。”

  右边的女子便抿着嘴笑,不言语了。我这时心里忽然有些恍惚起来,立起身说道:“要去就走吧,看你们引我上哪里去。”

  两个女子用灯笼照着我向西方走去。我低头认路,不知如何走出了书院,所走的都是黄沙铺的道路,一坦平阳的,没一处高低。此时全不见一些儿星月之光了。两女子步履轻捷。我平日本不大会走路,这时却像有人推着,如御风一般地飘飘然行了一会儿。只见前面有无数灯火,高高低低地排列着如一条长蛇。仍是左边的那女子笑道:“好了,夫人派车来迎接了。”

  我抬头一看,果见一辆极华丽的车,停在路旁。两边站班似的立着四五十个女子。每人手执一个灯笼,有长柄的,双手举着;有短柄的,一手提着。一个彩衣女子揭起车帘说道:“请公子登舆。”

  我也不知道推让,提脚便跨上了车。那车恰好乘坐一人,我坐在上面,甚是安适。车行如舟浮水上,但闻得耳边风浪之声。又一会儿,车停了,车帘又有人揭起来,说已到了,请公子下车。我即跳了下来,便见一座巍峨的宫殿,大门上面悬着一方匾额,上写着“明月清虚之府”六个大字,笔致劲秀,酷似王大令的书法。

  两行提灯女子,列队将我引进了大门。即见华堂上银烛高烧,金碧耀目。我漫步上了台阶,迎我的那两个女子,挥手教列队执灯的退去。彩衣女过来向我说道:“请公子稍候。”

  说着折身进里面去了。随听得里面有细碎的脚步声音,缓缓地向外走来。我恐失仪,不敢抬头仰视。那脚声才住,只听得有很苍老的声音说道:“远劳黄公子跋涉,老身心甚不安。长途劳顿,岂可再是这么拱立,请坐下来,略事休息。老身还有事奉商。”

  我这时忍不住偷瞧了一眼,见夫人虽是如霜鬓发,而精神完足,绝无龙钟老态。一种雍容华贵之气,盎见于外,确不是人间老妪所能比拟。左右侍立着四个女童,都是明眸皓齿,绝世姿容,越显得夫人的庄严尊贵。我不知不觉地上前屈膝禀道:“黄某村俗之夫,荷承夫人宠召,夫人有何见谕,跪听尚恐失仪,岂敢越分高坐。”

  夫人忙教女童将我扶起,女童双手握住我的臂膊,我只觉得那两只手掌柔滑如脂,异香透脑,顿时心旌摇动,几于不能自持。勉强定住心神,立起来谢了夫人,再向扶我的女童道谢。女童嫣然一笑,掉过脸去。夫人先就正面座位坐下,伸手指着东边一张白玉床笑道:“公子请这面坐。”

  我鞠躬回道:“夫人直呼贱名,犹恐承当不起,公子的称呼直是折磨死小子了。”

  夫人笑道:“天人异界,两不相属。公子不必过于谦,老身因小孙女盈盈,合与公子有一段俗缘,故迎接公子来此。此缘须得几生方能修到,今日是双星渡河之夕,日吉时良,佳期不可错过。一切都已预备妥协,就请公子改装,趁吉时成礼。”

  我听了夫人的话,不知应怎生回答才好,也由不得我不肯,夫人已教两个女童过来,引我到更衣室沐浴熏香,更换了绣红礼服。回到华堂上已八音齐奏,响彻云霄,和人间一般的两个喜娘,搀扶着盈盈,立在锦毡上。引我更衣的两个女童,夹扶着我,与盈盈交拜。拜后同拜夫人。夫人笑道:“也算得是佳儿、佳妇,老身的心愿已了。”

  回头向喜娘道:“等新郎成礼后,趁早派原车,送伊回去。此地只能常来,不能久住。”

  喜娘同声应是。夫人即起身,仍由四个女童簇拥着进去了。

  喜娘扶着盈盈,引我同入新房。那新房陈设的富丽,也非言语可以说出,总之没一样物件是人间富贵家能梦想得着的。进新房后,喜娘揭去盈盈头上的红巾,露出赛过芙蓉的面来。我一着眼登时觉得那扶我的女童,竟是奇丑不堪了。心里因欢喜得过度,倒疑惑是在梦中,自己不相信自己真有这般的艳福,迷迷糊糊的听凭喜娘搬弄,替我脱衣解带,上床与盈盈成了合欢礼。突然听得鸡鸣。喜娘匆忙进房说道:“暂请新郎回府,今夜再来迎接。”

  我方犹疑,盈盈已推衣而起说道:“来日方长,公子不可自误。”

  我还想问几句话,喜娘已迭连催促道:“路远不易到,请新郎速行。”

  我至此有话也不好再问了,只得起身下床,仍穿了去时的衣服。看盈盈脸上并无依依不舍的容色。喜娘又待催促了,没奈何只好出了新房。那迎接我的花车,已停在门口等待,我慌忙上车,并忘了与夫人作辞,也不及与盈盈握别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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