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岳麓书院之狐异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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车行如掣电,刹那之间,也不辨行了些什么地方,行了多少里路,只觉得那车忽然经过一处极狭隘的地方,车身摇簸得很厉害,摇簸才住,车就停了。有人揭起车帘说道:“请新郎下车,此地已是新郎的府第了。” 我心想哪得这么迅速,跳下车来一看,满眼黑洞洞的,伸手看不见五指。便问道:“这是哪里,教我怎生认得路回去呢?” 我问了两声,却不见有人回答。禁不住焦急起来,大声喊道:“你们怎么将我拦在这里,就都声也不作地跑了呢?” 口里是这么喊,心里明白才从车上跳下来,并不曾举步,也没听得车行的响声。且伸手摸摸那车,看已推走了没有。遂伸手去摸,触手冰凉的,仔细摸去哪里是什么花车呢?原来就是我搬在后面院子里乘凉的凉床。我的身子竟已直坦坦地睡在凉床上,也不知是如何睡倒的。 易枚丞听到这里笑道:“老兄不是因喝多了酒,天气太热,特意把凉床搬到后面院子里乘凉,就在凉床上睡着了的吗?” 黄律连连摇手道:“不是,不是!我乘凉睡着了是不错,但是已经醒来了,并已立起身来,将待回房安歇,方见着来迎接我的两个女子。” 易枚丞知他是着了迷的人,用不着更和他争辩,便点头问道:“后来又怎样的呢?” 黄律继续着说道:“我这夜回来,身上熏的香气,还很浓郁。只因一夜不曾安睡,吃过午饭,就上床睡了。也只睡得一觉,心里就回想昨夜的奇遇,辗转不能合眼。见天色又要黑了,想起来吃了晚饭,索性收拾安歇。” 也是才起来跨下了床,就见昨夜来迎接我的两个使女,笑嘻嘻地走了进来,向我说道:“小姐好不思念你,你就一些儿也不思念小姐吗?” 我连忙辩道:“你怎知道我不思念小姐,可怜我的心,唯天可表。和你们说也是枉然。我又不知道小姐毕竟住在哪里,我就思念得死了,也没寻觅处。你们是来接我的么?快些儿引我去吧。” 使女笑道:“我们终日为你奔忙,可得着你什么好处?却教我引你去见小姐图快乐。” 催还不走。我只得向她两个作揖说道:“两位姐姐的功劳,实是不小,我没齿也不会忘记。” 昨夜笑我是汉的那个笑道:“你既是没齿不会忘记,怎么这时就只是思念小姐,倒不思念我们两个呢?哦,是了!你是要等到没了牙齿的时候,才思念我们。此刻年轻有牙齿,是只思念小姐的。你心里是不是这样?” 我听了这话虽好笑,但是没话回答。这个又斥她道:“你昨夜敢无礼,犹可说名分未定,怎的此时还敢如此无礼呢?新郎不要理这烂蹄子,车已在外面伺候,请新郎就去。迟了时刻,夫人要骂我们不中用的。” 那个使女一边向外走着,一边说道:“夫人骂倒没要紧,只怕小姐等急了,还要打呢!” 我到了这时,一心想去见盈盈,也不理会她们的胡说,跟着二人毫无阻隔的,几步就到了旷野。见昨夜的花车,停在面前。只没有列队执灯的那些人了。 这夜我和盈盈睡时,便不肯像昨夜那般拘谨不敢说话了。细说了无数的思慕之话,因问“明月清虚之府”是什么宫阙,夫人是天上什么班职。盈盈坚不肯说,后来被我问急了,遂向我说道:“公子不曾读过蒲松龄著的《圣经》吗?那《圣经》里面有一大半是寒族的家乘。寒族的人现在都供奉蒲松龄的神像。” 我问蒲松龄是哪朝代的人物。我的学问虽不算渊博,怎的《圣经》这书名字我都没听人说过呢?盈盈悄然不乐,将头偏过枕头旁边,不则一声。我吓慌了,不知要如何慰藉她才好。盈盈忽然长叹一声说道:“只怪寒族衰微,像公子这般渊博的人,都不知道蒲松龄是本朝的人物,《圣经》就是《聊斋志异》,尚有什么话可说咧?” 我这时见了盈盈这种憔悴可怜的样子,心里着实难过,勉强安慰了一会儿。盈盈这夜终是不快。 我回家后就买了这部《圣经》,每日捧诵,实在都是些布帛菽粟之言。我心恨那些骗人上当的玩意儿,就尽数烧了。你想我若不是因那些什么经、史、子、集误事,怎么会连《圣经》都不曾读过,蒲松龄都不知道?盈盈怎得终宵不乐。我自从读过《圣经》,盈盈对我便格外恩爱了。于今一月有余,我没一夜不和盈盈同睡。据盈盈对我说,我去成仙已不远了。这不是一个老大的凭据吗? 易枚丞心里虽觉得诧异得很,但见他两眼无神,说话不似寻常人的神气,既已听得这些怪异的话,不敢再和他多说,便兴辞出来,也没将这些话向朋友说,也没再去进德斋看他。 直到重阳日,枚丞在水麓洲闲行,远远地见一个穿夏布长衫的人,径向书院里走去。看那背影极像是黄律。暗想重阳天气,如何还穿夏布长衫?黄律是失心疯的人,必然是他无疑。我何不跟上去看他作何举动?随即放紧了脚步,赶进了书院。因相离得太远,已不见了,便追到进德斋。斋门紧紧地关着,是从里面锁的。易枚丞也是少年好事,握着拳头敲门,擂鼓一般地敲得响。只不见里面有人答应。斋夫跑来问什么事,易枚丞说了缘因。斋夫也敲喊了一会儿,仍没有声息。 斋夫道:“这两扇门上下的门斗都朽了,可以撬得开来。既是没人答应,门又是从里面锁的,不妨撬开门进去看看。” 易枚丞自然赞成这话。当下便将门撬开了。斋夫走前,易枚丞走后。到了黄律读书的房里,只见黄律直挺挺地躺在床上,身上正是穿着一件夏布长衫,再看面色不对。斋夫用手去他身上一摸,已是冰冷铁硬,还不知从什么时候死去的。易枚丞和斋夫不待说都吃了一吓,立时报明了山长,呈报了老师。 同书院的人听了这消息都跑到进德斋来看,那时住书院的人死了,死人家属在近处的,即刻派人去通报,由家属来领尸安埋。同书院的人送一份公奠。家属在远处,或竟没人知道死者家属的,就由同书院的先凑钱买了棺木,装殓起来。再设法通知家属来领。公奠便不再送了。 这时黄律的家属早已搬回孝感去了。同书院的只得大家凑钱,着人去省城买了衣巾棺木来,本打算就在这重阳夜装殓入棺。只因买办的时候,凑少了钱,不曾买得靴帽。天色已不早了,恐怕关了城门,不得进城。重新凑足了钱,只等明日天亮,再派人过河去买。将应买的物事开了一单,和凑足的钱放在黄律的书案上。 湖南的习俗恐怕走尸,须得有人坐守一夜。但是这进德斋,平日已是没人敢住,这时更是有死人躺在房中,还有谁肯当这守尸的差使呢?大家你推我让的,终没一人肯担任。大家便议出一个拈阉的办法来,议定二十个人轮守。许多的纸团里面,只有二十个纸团有“守”字。谁拈着“守”字的,再不能推诿。 易枚丞念两度谈话的情,本愿意跟着守一夜,凑巧一伸手就拈着有“守”字的了。二十个人在一间房里,哪怕就是妖精鬼怪的窟窿也绝没有再胆怯的。只是静坐也不容易挨过一夜,就大家围着一张桌子赌钱,径赌到天光大亮才收了场。易枚丞拿了一手巾包散钱,想就书案上穿贯起来,走到书案跟前一看,笑呼着同伴说道:“怎么说忘记买靴帽,这里不是靴帽是什么呢?” 同伴的都过来,看了惊讶道:“这是怎么说,岂但有靴帽在这里,昨夜开的那一单要买的物事,不都有在这里吗?哎呀!这里还有一轴挽联呢!打开来看是谁挽的。” 易枚丞帮着将挽联打开来一看,见字体异常韶秀,联语也天然韵逸,不是俗手所能办。在下还记得易枚丞向我念的是: 独坐无聊仗酒拂清愁花销英气 几生修到有银灯碍月飞盖妨春 下款写着“明月清虚之府”几个字。装殓后也就没有什么怪异了。 从此进德斋更无人敢住。直到光绪末年,改办了高等学堂,将房屋完全翻造,于今不仅没有进德斋的名目,连岳麓书院的名目也没有了。 〖原载:《红杂志》第1卷34期,1923年3月(?)〗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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