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变色续谈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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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虎身上一着鸟粪,不到十日工夫,所着的地方,就得发烂。唯有被火烧出来的,性质完全改变了,遇了有二三尺深的荆棘茅草,寻常老虎所喜的,不但不在茅草停留,连经过都不敢了,宁肯绕道走有水的田里,也不肯踏脚到茅草里去;而寻常所最忌的树林之下,倒不觉得鸟粪可怕了。有一句古话说“虎落平阳被犬欺”,可见得老虎是不肯多在平阳之处行走的。只被火烧出来的老虎,在刚逃出来的几日,独喜在平阳之处行走,有时竟遵着平阳大道,就遇了行人,也不向山上避让。这都缘于受了一次性命攸关的大惊吓。凡是受惊吓当中所有的情景,一一印入了脑筋之中,于是只知道力图避免有与当时相似的情景,从前所忌的倒不觉得可怕了。 我第三次所遇的,就是这种从隐居山上被火烧出来的老虎,这时我已有十五岁了。这年夏天,有几个很厉害的小偷,半夜到我家偷去了不少的银钱服物。我为事后之防,买了一杆子路极好的猎枪,每夜装好了硝弹,只等狗一咬就起来,朝着狗咬时头所指的方向,连响几枪,枪子打在树叶上,喳喳地响,使贼听了,知道我家已有了防备,不敢再来。这柄防家的猎枪,稍有点儿财产的乡绅人家,每家都有一两杆。乡下小偷所最怕,就是这东西。 这日记得是十月中旬,在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,我正坐在客房里看《东周列国志》,忽听得后山上有野鸡叫。我那时并不曾学习过打猎的勾当,只因不久才买了一杆猎枪,难得有机会,野鸡就在后山上叫,叫得我心里跃跃欲试,再也按捺不住,即时挂了硝弹袋,荷枪从后门上山。才走上半山,就看见一只文采烂然的野鸡,飞过一个山头,在一块石碑项上立着,和我相隔不过一百步远近。我一则生性欢喜干这类玩意儿;二则左右闲着无事,心想若能一枪打着一只野鸡,不但可以大嚼一顿,并且可在乡里人跟前,夸张我自己的枪法高妙。一有了这两种心思,莫说野鸡只相隔百步远近,便再远一两倍,也得追赶上去打它。 当下一往直前的勇气,就赶过那山头去,但是等我赶到那山头看时,野鸡早已又叫了一声,飞得不知去向了。我四处探望没有,勇气并不因之减退。因为曾听常打猎的人说道:“野鸡飞不甚远,只要听了叫声,在附近山里细细地寻找,没有寻找不着的。” 我脑筋里有了这种理由,就这山翻过那山的寻找野鸡。寻到这山里,听得野鸡在那山里,再寻到那山里,叫声又离得远了,接连是这么奔波了几次,兴致不由得渐渐地退败下来了。然既荷枪出来了,总觉得空手回去,对于家里的用人及佃户,面子上太没有光彩,就打不着野鸡,不得已而思其次,能打一只斑鸠也是好的。猎户常说的话头‘飞鸠走兔’,鸟兽当中最好吃的,鸟推斑鸠,兽推兔子。于是改变了目的,专一在树林里寻觅斑鸠。 班鸠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,本来各处山里都有,用不着费事地寻找。无奈我那时没有打斑鸠的知识,斑鸠是一种很乖觉的鸟类,且十九都是曾被猎枪惊吓过的。一见有人肩上荷了猎枪,或类似猎枪的东西,即时插翅飞得远远地去了,留着影子给我看见的时候都很少。莫说没有给我从容瞄准开枪的余地,此时连斑鸠都打不着一只,荷着这杆猎枪在肩上,就觉得很无聊了。心想打不着东西,何妨对天开一枪,泄泄我胸中的闷气呢?归家若是种田的问我打了什么东西,我就说谎,打了一只喜鹊,因为没有用处,不曾提回来,如此或可以遮掩不会打猎的痕迹。 心里正在作这种无聊之想,猛然间见一只麻色的豺狗,没命地从我面前箭也似的窜过去了。我不禁吃了一吓,却又欢喜是我开枪的机会到了。刚待顺过枪头来,追上去不问中与不中,只对着它开一枪,比对天开的,总似乎有个目标,硝弹耗费得有价值些。万一真个一枪被我撞中了,这打死了豺狗的牛皮,不更大些吗? 谁知我这时的危险,差不多和阎王只隔一层纸了,还安心作这种妄想。幸亏那时立在一块石头上面,只已顺过枪头来,尚不曾举步追赶,忽觉背后有很急骤、很凶猛的,兽爪蹴得沙石的声音。一落耳就能辨别,不是狗和其他小野兽的脚步。没有我回头反顾的余暇,已瞥眼见一只三尺多长的斑毛老虎,就在所立的石头旁边,挨身蹿了过去。身上的斑毛看得分明,有几处被火烧枯了,仿佛冬天喜睡灶眼的猫儿,一直窜过去追那豺狗,不曾回头。这东西的威风,我已领教过两次了,这回遇见,比前两次更近些,不由得浑身都抖起来,几乎将手中的枪抖落了。 次日就听得人说,离我家不到两里路,一个行路的老婆子,被老虎咬死了;接连又听得某家的狗,被老虎咬去了;某家有老虎进猪栏,咬了猪,有几个人遇着的,都说身上的毛,烧枯了好几处。 我记得王阳明有四句诗道:东邻老人常患虎,虎夜入室衔其头。西邻小儿不知虎,持竿驱虎如驱牛。有了这四句诗,便可以证明老虎不咬小孩子了。老虎咬人,十九出于自卫,咬人当粮食的时候,极少极少。小儿没有机心,老虎不怕他侵害自己的举动,用不着自己的爪牙来防卫,所以不把小儿看在眼里,不拿出平日的威猛样子来。 我四次遇虎,一次也不曾伤损哪里,就是这个原因。我不曾谈到第四次所遇的情形以前,却要先述一桩另一小儿遇虎的事。有了这一回事,又足证明王阳明这四句诗不是书生理想之谈了。 新宁刘蜕公对我说,他家乡有个种田的人家,在八月间新谷登场的时候,晒谷坪里晒了一满坪的谷子。一家男女六七口人,正举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儿,在屋里吃午饭。七八月间的雨,照例是来得极陡的,当时忽能一阵暴雨下来,只急得六七口男女,都放下碗筷,来不及地跑到晒谷坪里去收谷,单留下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儿,因太小了不能做事,仍坐在屋里吃饭。 这小孩儿的母亲帮着大家收了一会儿谷,忽想起自己小孩儿独自在屋里吃饭,恐怕没人照顾将碗打碎了。此时的雨已将要收煞了,遂撇下收谷的器具,先跑回家照顾小孩儿。才走到那屋子门口,朝里面吃饭的小孩儿一看,不由得吓了一大跳。原来一只斑斓猛虎正立在小孩儿所坐的凳子旁边,抬起头来,望着小孩儿手中的饭碗。小孩儿举起手中筷子,在虎头上乱敲,筷子上粘着饭粒,敲时散落在地下,那虎便低下头拾饭吃。 小孩儿的母亲看了这种情形,安得不心胆俱碎。待跑进屋去,卫护自己的小孩儿吧,又恐怕触怒了猛虎,反把自己的命都送掉,小孩儿仍是不能保全;待不进去吧,也恐怕小孩儿不知道厉害,用筷子敲虎头,敲得太重了些,虎只须顺口反抗一下,小孩儿便没了性命。急得站在门外发抖,不知要如何才好,只好仍跑回晒谷坪,如此这般地对众人一说。众人听得,也都惊得呆了,一时把左邻右舍的人,都惊动得在一块儿计议。幸亏有一个教蒙馆的先生有些儿见识,连忙捉了一只小猪,在这家对门山上,捏得哇哇地叫。 那虎在屋里,忽听得猪叫,一折身就蹿了出来。当时地方上人,早已纠集了许多健壮汉子,各揣武器,躲在大门外两旁等,只等那虎一蹿出来,就大家齐上,刀叉并举,将虎吓得不敢回头,蹿入深山之中去了。一场大险,就赖有此一声猪叫化险为夷了。 小孩儿的母亲进屋将小孩儿搂在怀里,问他刚才拿筷子敲什么东西,他说一只花狗想抢我的饭吃,我把他打跑了。小孩儿拿虎当狗,虎毕竟比狗还来得驯顺,即此更可证明王阳明的诗,与前篇虎不咬小儿的话。在下谈了这回故事,只索落到本题,谈第四次所遇的情形了。 离我家十五六里地方,有个庙叫桃花庙,庙里的香火极盛,相传庙里的菩萨,是八月十五日的寿诞。每年到八月十五日这天,远近三四十里路烧香的老少男女,照例将一座很大的庙,拥挤得没有插针的隙地,众烧香的当中,我家每年也有一份子在内。 这年烧香的差事,轮到了我头上,我因桃花庙每年寿期中,有戏可看,乡下轻容易看不着戏,遂欣然就道,为的八月间天气太热,早去晚归,图个凉爽。这日我到那庙里烧香之后,看了一天戏,直到黄昏雨后,才跟着同去的长工,取道回家。 八月十五的月光,照例本应该十二分的明亮,可是这年八月十五不同,入夜微微地下起雨来,把个年年此日大出风头的月亮儿,深藏在墨也似的黑云之中,一点儿光辉也吐不出。却苦了我这个想借着她的光明,行走十五六里崎岖山路的,至此一步也行走不得,只得临时买了一个灯笼、一支蜡烛,照着道路,高一步、低一步地行走。约莫走了四五里路远近,才爬上一座小山,我因两脚有些疲乏了,立在山顶上,对长工说道:“且在这里歇一歇吧,我已爬出了一身汗,脚也走不动了。” 长工只呆呆地朝左侧一座山顶上望着,不回我的话。我觉得他好像发现了什么,随着他望的方向望去,初望不曾看见什么,刚待问一句,忽见有两点带绿色的光,闪烁了几下。秋天新雨之后,山里时常发现磷火,乡下人说是鬼火,这本来不足为奇的,这时所发现的那两点绿光,也与平日所见的磷火仿佛,我便说道:“磷火,呆呆地看它怎的,就是鬼火,我们也不怕。” 长工仍不回答,做出仔细定睛的样子,猛然叫了声“哎呀”,道:“有老虎来了。” 我一听这话,一颗心不由得震得乱跳。 此时便有点儿星光,使我看得见约在离我二丈以外,一只虎有三尺来长的身体,使出猫儿捕鼠时的身段,向长工所立之处蹿将过来,长工一声哎呀没叫出,两手一开,手中的灯笼,已抛得不知去向。灯笼里面的烛,是早已抛熄了,我离长工不到一丈远,只因灯笼熄了,心里又异常慌乱,一时竟软瘫在山顶上,那虎蹿将过来以后的举动,一点儿没看见。软瘫在地下,也不敢睁眼去看,只知道浑身乱抖,心中什么念头都没有。事后有人说那时只好瞑目待死,其实我那时连瞑目待死的念头都不曾有,只可说是吓昏了半晌,耳里听得长工的声音叫我,我才明白,反是长工过来扶我下山。我问他咬伤了哪里,他说:“若被这东西咬着了,还有命吗?这东西蹿到我身边的时候,我已仰面倒在地下,眼见他从我身上蹿过去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” 归家后,许多人听了这情形,都说这长工将来必有些发迹,老虎临身不敢伤他。这长工也自觉得意,以为将来有些后福,谁知不待将来,就在这年重阳日,因喝醉了酒,倒在塘里淹死了。若佛家轮回之说,信而有征,就得看他来生的发迹何如。 〖原载:《社会之花》第1期,1924年1月5日〗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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