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绿林之雄(4)


  罗金菊当即答应了,只求彭适如给他一个月的限。彭适如点了点头。再看罗金菊已没有了。

  从这夜起,那一百多被劫之家,都陆续向府衙里呈报,以前被劫去的赃物,已于昨夜一件不少地退回来了。一个月限满,一百多家被劫的,也都物归原主了。满限的这日,罗金菊公然来彭适如衙门里住着,仿佛是当差的一样,终日在彭适如左右伺候。满衙门里的人,全知道他就是著名剧盗罗金菊;然没人知道何以这般服从彭适如。当时没人敢当面问彭适如,虽有问罗金菊的,然始终不肯吐露一句。

  彭适如自收降罗金菊后,不大理会公事,终日只静坐在签押房里。起居饮食,尽是罗金菊伺候。入夜就是罗金菊也不许近前了。衙门中人见罗金菊恂恂儒雅,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,绝无强暴之气。归降彭适如后,又不曾向人谈过从前的事,更没显过什么能为手段。同事的都疑心他不是剧盗罗金菊。因为同事的问他以前作案时的情形,他总是茫然不知所答的样子。

  这夜同事的四个人打牌玩耍,不觉玩到了半夜,罗金菊也在旁边看。彭适如做官,管理在衙中办事的人最严,一到起更时候就前后门落锁,钥匙带在自己身上。天光一亮,便起来开门,半夜是不容有人出入的。打牌的打到半夜,肚中都觉有些饥饿了。在衙中弄不出可吃的东西,想到外面去买,又因门锁了不能出入,大家心里着急。其中有一个偶然想起这看牌的既真是著名的强盗罗金菊,应该会飞檐走壁。这衙门里的墙壁,决阻挡他不住。这人一想到这一层,即向罗金菊笑道:“我们真是打牌打糊涂了,现放着有你这般一个了不得的人物在这里,我们还愁什么吃喝的东西买不着?”

  这人如此一说,余三人也同时笑道:“好呀,我们求罗先生去买,不论什么时候也买得着,我们四人快凑一串钱,就求罗先生去买些吃喝的东西来吧。”

  罗金菊摇头道:“这是使不得的,老头儿的规矩紧得很,我不敢胡来。明日被他老人家知道了,责骂起我来我承受不起。”

  四人见他不说不能去,只说不敢去,都更高兴了。争着拍胸说道:“老头儿决不会知道,就知道了也只能责骂我们,我们去承受便了,你放心去吧。”

  当时这个一言,那个一语,不由罗金菊不答应。一串钱也凑齐了,塞进罗金菊手中。罗金菊低头想了一想,只得问道:“你们打算要我去买些甚东西?”

  四人道:“不拘什么都可以,只要是能充饥的。”

  罗金菊收了钱,取一顶卷边毡帽戴上。那时正是九月间天气,并不甚冷,没有就戴毡帽的。四人觉得奇怪,正想问罗金菊,罗金菊已走出房门去了。四人跟在背后,想看他怎生出衙门,但是门外漆黑,等到回身取了灯光出房看时,已不见罗金菊的影子了。寻觅了一会儿寻不着,知道在出房门的时候已经走了。

  四人仍回房打牌等候,以为片刻工夫就得回来的。谁知等到敲过了三更,还没有回。四人大家拟议道:“这条街上,夜间熟食担子很多,出衙门就有得买,为什么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呢?难道被巡夜的拿住了吗?”

  旋又说道:“不是,不是!巡夜的能拿得住,还是罗金菊么?”

  四人停了牌拟议,只拟议不出一个所以然来,却又不能不等。只得挨住饿,你望着我,我望着你。直等到敲过了四更,天光快要亮了,尚不见回。四人不由得着急起来,恐怕罗金菊借此出去,在外面闹了什么乱子,将来四人脱不了干系。

  四人正在又悔又怕,急得无可奈何的时分,门帘一动,钻进一个人来,看时正是罗金菊。一手提了一个荷叶包,一手提了一瓶酒,气吁气喘地满脸流汗。四人刚待开口,罗金菊已说道:“对不起你们,害你们等久了。”

  说时将荷叶包、酒瓶放在牌桌上。四人看罗金菊的神情,像是很吃力很疲乏的样子。即问如何累得这种模样?罗金菊揩了脸上的汗摇头说道:“不干你们的事。我平生要算今夜累得最厉害。”

  四人心里原已疑惑罗金菊一去许久不归,是在外面闹了什么乱子。此时看罗金菊又是这般神情,面容显出忧愁之色,大家心里更放不下了。不由得不追问道:“买一点吃喝的东西,何至使你累到如此地步呢,究竟为什么缘故?何妨说给我们听听,也使我们好安心呢!”

  罗金菊听了,已知道了四人的用意。笑着说道:“我从前做事尚且不拖累旁人,现在岂肯做连累你们的事。不过我不把缘由说出来,任凭我怎生剖白,你们终是放心不下的。我刚才买这点儿东西,本可以顷刻就买来的。其所以去了这么久,系趁这机会去瞧了一个朋友,并送了些银两给那朋友零用。来回的路略远了些,所以把我累到这个样子。”

  四人问道:“你那朋友在哪里,是干什么事的呢?”

  罗金菊见问叹气道:“我那朋友干的事,也和我从前一样。此刻已下在济南府的监牢里了,处境苦得很啊!老头儿陆续赏我的银两,我留在身边也没用处,终日侍奉他老人家,又难得出外,因此今夜趁便送给那朋友。”

  说罢不住地摇头叹息。四人问道:“济南府不是山东吗,怎么半夜工夫就可以来回一次呢?”

  罗金菊点头道:“我素来不会说骗人的话。济南府今夜正下雪,我衣上原沾了满身的,回来时都融化了。这毡帽卷边里面,只怕还有些。”

  旋说旋取下毡帽来看了一看,向桌上倾出些雪来道:“这东西岂是此刻在南方取办得出的?”

  四人拈在手中看时,不是雪是什么呢?这才相信罗金菊是曾到了济南。

  中有一人问道:“那人是你的朋友,本领大概也不小,怎么会下在监牢里的呢?”

  罗金菊道:“他的硬功夫不及我,我的软功夫不及他。若是有本领的人,便可以无法无天,没人能制服,皇帝也不难要杀就杀,那还得了吗?”

  这人问道:“他的软功夫既比你还好,济南的监牢应该锁他不住,他何以不越狱逃走呢?”

  罗金菊道:“这道理很难说,一言以蔽之,邪不胜正罢了。我若不是因我那朋友下狱,见机得早,此刻也已在这思恩府的监牢里受罪,便再有比我高强十倍的本领,也逃不出去了。像我们老头儿的本领,才是真本领。”

  四人吃惊问道:“老头儿有什么本领,何以在广西这么多年,一点儿不曾显出来呢?”

  罗金菊笑道:“可以显出来给人看的,只算是把戏;真本领有什么能显给人看,连说也说不出。”

  四人听了莫名其妙,罗金菊也不再说了。

  彭适如做了两年多思恩府,因年纪老了,不愿意再做下去,就辞了官回家。彭适如虽是个清廉的官,然做了几十年,一文不肯浪费,积聚下来,官囊也不羞涩,并书籍古玩有数十包杠。罗金菊归降彭适如的时候,原打算只伺候到下任的。此时彭适如忽要罗金菊送到湖南,罗金菊无法推托,只得同行。然以为在广西境内,绝没有强盗敢转这一趟行李的念头的。谁知才行了两日,还没走出思恩府境,第三日就发现八个彪形大汉,骑着八匹马,或前或后地跟着行李走。

  彭适如向罗金菊叹了一口气说道:“竟有这种顽梗不化的人,以为我下任了,你已别我而去,就公然来转我的念头了。广西的绿林,以思恩府的最没有志气。你只可使他们知道有你同走,不可伤害他们。”

  罗金菊答应理会得。这夜歇宿在一个荒僻乡村的火铺里。八个大汉另居一处,入夜都聚在一间楼上,围住一张桌子坐,桌子中间安放一盏油灯。八人正计议如何下手,猛然见一根旱烟管悬空而下,就油灯上吸烟。八人惊得抬头看时,只见一个人横在空中,就和有东西托着一样,从容自在地吸旱烟。八人吓得同声喊道:“罗金菊,罗金菊!”

  随即抱头鼠窜,各自逃跑了。罗金菊一直送彭适如进了湖南界,方拜别而去。

  彭适如后来活到八十九岁才死,始终无人看见他有什么特别的能耐。失踪五年的经过情形,也始终没人知道。当时跟着彭适如在思恩府任上的,亲眼看见这种情形,有头无尾地传说出来,落到在下耳里,也只得是这般有头无尾地记述。

  〖原载:《红玫瑰》第1卷37、38期,1925年4月11日〗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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